自许立进来后,徐庶就自坐于一旁举盏饮茶,一派悠然闲适,一面还在看她把鼻梁摸得通红之后,又将目光朝他这里扫过来时,饶有兴致地朝她点一点头,眉色不动。直到听到刘备的名字,才隐隐露出些别的神色来。
“当时船行在沙羡停留一晚,刘备欲访甘将军而不得见,设下酒宴,与诸人同饮。赵将军便趁酒中,令我速归,只言忠义两难,他不能多言,公子见我,便自会明了他的意思。”
李睦正观察徐庶的神色,闻言忽地眉心一跳,隐约有些明白赵云的意思了。
快步走到帐口扬声道:“快请程老将军来。”外面的亲兵应声而去,她又折返回来,继续问许立,“自沙羡出江夏,最近之处有几座城池隘口,分别又有何人把守?”
许立久从苏飞麾下,对荆州的人事都还算熟悉,听她一问,只略一思索就答道:“沙羡沿水,南有长沙郡下隽县,刘表任从事韩玄为令,西面是南郡竟陵县,因地势险要,故一贯由大将文聘重兵驻守,还有州陵县的霍峻,同为南郡之界……”
“最近一城距离此处多远?”
“州陵距此不足四百里,快马两日可达……”
李睦猛然色变。韩玄和霍峻这两个名字她没听说过,但对文聘却是有点印象的。她的历史根基远没有数理扎实,又加上各种这样那样的野史传闻影响,因而她对任何留有印象的人物都不敢小觑。
赵云动用青釭剑传令将许立遣来,却又无书无言,只一句忠义两难。刘备拜访甘宁不成,反而设酒摆宴。沙羡距离文聘驻守的竟陵不远,而竟陵又与州陵同为南郡边界,州陵距离她只有两日的路程……
这一桩桩加在一起,若她还想不到其中的险处,也枉在军中待了这些时日了。
正在这时,程普在门口掀帘站定。李睦刚刚想到凶险处,心口疾跳,不等程普询问帐中另外两人是谁,便立刻道:“请老将军速带两千兵马去粮道接应,州陵霍峻要截粮了。”
兵事之中,粮草为先,程普闻言也是一惊,顾不得再问旁人,声气一提:“公子何处来的消息,可信否?”
李睦都快急死了,州陵与沙羡相近,如果刘备那一场酒宴请的是州陵霍峻,劝说其出兵,给她来一场迎面狙击,那赵云匆匆遣许立前来,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也唯有如此,他才会忠义两难,故意遣了她熟识之人回来,却又无一字一言。
许立从沙羡赶来已经到了,那霍峻估计也快到了。她此行是打着迎亲的幌子,行军缓慢,全无战意,即便防范,也防的是荆州军抄了周瑜的后路,就连派出去的斥候也多往北地巡探消息。如此有心算无心,若霍峻点一支轻骑截她后路粮道……李睦实在不知道她能有几成胜算。
徐庶目光一闪,终于露出了一丝讶异之色。
他之前所言的“存亡”确实是说的是李睦的驻军之地距离州陵太近,全军又以迎亲为名,无备战之态,极易被人突袭,尤其是后背粮道。
但他全程在场,亲眼所见李睦由茫然不知情到处处通透,偏那传讯回来的兵士没有带来只字片语,他实在看不出她究竟凭何敢出此断言。
偏偏还说对了。
辕门处瞭望的高台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声,仿似将人的心也一下子吊了起来。
李睦冲出帐外,不顾程普的呼声,一路奔到高台下,正有一名兵士下了高台前来报讯:“彭泽的方向起了黑烟,似有火光。”
彭泽……便是她此番出兵运粮路线中的必经之途。
“令各军结守寨门,全军戒备。点斥候五十,速往彭泽探查。程老将军领两千兵马出营,往寻阳求援。我记得寻阳城里新铸烽火台可与江夏西陵隔江而见,老将军速去点燃烽火,向甘将军示警。”
寻阳城里的烽火台是周瑜特意下令建造的,当初便是隔了茫茫江水,两岸传讯不及,孙策在寻阳城里出事,只隔了小半日水路的距离,他竟全不知晓。如今正好让李睦用来示警。
徐庶跟在程普身后也走出来,只见李睦一条条军令清晰地传下去,语速极快,声音朗朗。唇角紧抿,清致明澈的双眸仿似罩了一层寒霜,眉梢不自觉地挑起,不怒自威,与之前那个笑言“月英”的模样判若两人。
随着传令兵来回奔梭,隔不多时,方才还准备埋锅造饭的军营里就传来的金刃铿锵之音,一股肃杀凛冽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一把花白须发的程普也反应过来,却不赞同自己领走近半数兵马,朝李睦躬身抱拳:“虽是州陵离此处近,但竟陵守将文聘素有将才,不可不防。公子不妨待斥候回报后再做决定,若只是敌军疑兵之计,我两千兵马一离开,岂非反置公子于险地?”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两名浑身是血的兵士跌跌撞撞地冲到近前,不等亲卫阻拦,远远就伏倒在地。
彭泽粮道遇袭,送粮的将领反应不及,手下兵士被冲散,结阵不成又失了突围先机,无奈之下为护粮草不为敌军劫走,放火将数万斛粮草付之一炬,然后冲入敌军之中,力竭战死。
已不需斥候了。
李睦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转身问徐庶:“先生方才所言存亡之危,说得是否就是此事?”
是与不是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子是当世难得的谋士之才,更有可能成为刘备的谋主,从而引起曹操的注意。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李睦又怎么可能放过。
徐庶目光一闪:“正事。”
“元直先生既早知此事,定也有了应对之法,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李睦向他躬身一揖,行了个大礼,一句“早知此事”,令在场诸人一同朝徐庶看去。
徐庶脸色微变:“乌程侯此言差矣,徐某只是途中无意间听闻有州陵兵马行过,思量着君驻军于此,故来相告而已。山野之人,哪里懂什么应对。”
被当面拒绝,李睦却不恼反笑:“先生身在我军营之中,岂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这营寨被人攻破之后,先生是准备凭昔日手刃仇敌的本事从乱军之中冲杀出去呢,还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刘表面前解释一下为何荆州名士会在江东的军营之中?”
“你……”徐庶万想不到李睦竟能无赖如此。要么将他仍在乱军里自生自灭,要么就将他交给稍后来袭营的荆州军……她这与威胁何异!
“元直无恼!”李睦两手一摊,笑吟吟地朝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你在我军中却任我为人所败而袖手旁观,纵然今天能全身而退,他日又有何面目再去见月英?”
长眉轻挑,目若寒星,似笑非笑,一下子就将眼前男子的那点从未道与人知的心思扒了个通透。
徐庶一下子愣住,松姿鹤骨,飘然潇洒之态一瞬间全部褪去,俊面飞红,目光躲闪,千般辩才俱化为乌有,就连原来还想再为难一下李睦的打算一时之间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们几个相互交好,同在荆州避难求学的寒门学子因庞德公的关系,常至黄承彦的茅庐的小聚。久而久之,也便都识得其女。
黄月英的容貌并不出众,但才华高绝,知史事,明大局,弹得一手好琴,更又精通算术,言谈活泼致趣,见解犀利坦诚,一身气度,若为男儿,便是经世济国的大才。
徐庶原还不觉自己的目光在黄月英的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直到年前黄月英孤身出游,被扣留于寻阳久久不归,他这才惊觉心似残月,情不知起于何时。
后来,无意中得知黄月英时与李睦有书信往来时,他只当是这两人早彼此有意。更注意到她刨木制弓,兴致高昂,而他们几个人论及天下战局,诸侯林立,每每只要谈起江东孙权,她就会饶有兴致地听,偶尔说一言,言辞之中也是极为推崇,双目发亮,更是一派仰慕钦佩之色,令他心生黯然。
天下局势如今虽还算不得太清晰,但以他的眼界,荆吴之间,就好比袁绍与曹操,迟早有一战而不能共存于世。
江东虽相对地狭人稀,近年又经历了小霸王孙策辞世这般危局,但这位年不及冠的乌程侯却极有气魄,辅兄独子为继,清风霁月,义气深重,为此一举,就为当时蠢蠢欲乱,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江东六郡争得一息安稳。再后来的开盐之举,江东商市繁荣,贡献了大量的税赋钱粮,民税降低,自然民力大增。
相比之下,这两家一旦开战,刘表坐拥十万带甲,胜算却未必能高过江东。
李睦与黄月英相互有意,一个是江东地位尊崇的权臣,一个则是荆州大族的女儿,正是门当户对,而他却出身寒门……
所以当孙曹联姻的消息传来时,他还不敢置信。纵弃刀从学多年,但少年时的游侠秉性却终是改不了,不忿之下,他一人一骑,一口气赶了十来天的路,来看看这个与黄月英“门当户对”却又要联姻他娶的江东权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但李睦方才那句话的口气,似乎她与黄月英之间,竟又全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回事。
然而,徐庶来不及深想这一点,就又被李睦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