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武满眼期冀地抬了头:“真的么?”
李盼将眉一扬:“我几时骗过你?”
守武便乐呵呵地笑起来,自搬了小熏笼,先让李盼坐,自己再坐一个,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徐长寿,等着她说话,徐长寿却迟迟未曾开口,李盼不甚耐烦地扯着她的袖子,口道:“徐昭容?”
徐长寿一笑,伸手一抚她的头顶。这小女娘不喜欢别人待她如孩童,甚是抗拒地扭了开去,却连那不情愿的模样,都与她曾祖母有七八分相似——而她曾祖母过世,已有一年了。
说是为先帝服孝,三年不可宴乐,其实今年宫中便已开了禁,李盼能去打这一场马球便是明证,徐长寿倒不怪这些人忘记“她”,毕竟从前的国丧,其实都以日易月,守上一两个月便算是过去了,这一场国丧,却足足持续了一年,若非同时驾崩了两位先帝,其中一位的身份还那样特殊,绝不会有这样的操办。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
徐长寿垂下眼,将手中的佛珠转过一圈,轻声道:“则天圣神皇帝陛下,当年也曾为马球队队长,太…天皇大圣皇帝,与她曾同场角逐,夸她球技不让男子。到七十岁时,她还曾乘马,与我们一一比试谁进的球多。”想起记忆中那位陛下,眉眼不自觉地柔和起来:“…陛下笃信释家,喜欢召高僧在宫中经讲。亦曾使我们…使身旁的人,装扮成神仙模样,游弋身旁。”
她生得白皙清矍,陛下夸她有神仙风貌,她却觉得陛下才是真正有神仙气的人。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陛下饮了酒,凭几而坐,朗声诵念那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千金公主借机引她们姊妹上前,陛下便边念着诗,边将眼乜斜着看来,看到她时,正好在念“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徐长寿从不知女人可以这样。达官显贵家的女子她见得不少,公主们或任性或娇纵,夫人们或倨傲或跋扈,却从未有人能如陛下这样,张扬得毫不令人厌烦。徐长寿后来在内书堂读了书,学了一句话,叫做“米粒之珠,敢与日月争光辉”,她深以为然。在陛下身边,所有人都是那米粒大小的珠子,唯有陛下,是足以光耀千古的日月。
有很长一阵子,徐长寿以为,那位陛下将永远是日月一般的存在。阿姊偶然会有些不情愿,觉得平白无故,服侍了一个女人,不能享那真正的闺房之乐,又不能生孩子,而且这位陛下的年纪,又早足以做她们的祖母——阿姊什么都好,只是人实在是既笨且俗,不明白陛下的好,不过也正因她不明白陛下的好,徐长寿私心里反倒还常常有一些窃喜。因为这样一来,她要打败的,便只有上官婉儿一人了。
那时的徐长寿以为自己真的能和上官婉儿比肩。为了堂堂正正地打败她,徐长寿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去内书堂读书、习字,背诗作赋,在陛下处理政务时偷偷窥探、反复揣摩陛下的手段,记住大族的谱系和大臣们彼此间的姻亲关系,学习各种职司规矩…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勤奋,陛下便会多看她一眼,甚至会像喜欢婉儿那样喜欢她。
可她还没来得及让陛下发觉她的努力,便已失去了所有机会。
徐长寿抿了抿嘴,将目光投向李盼:“…则天圣神皇帝,在位二十余载,天下户口翻了倍,编《古今图书集成》,《农书全要》,《兵书全要》,收复安西四镇,灭突厥,文治武功,无不昌盛…”留意看李盼的神情,见这小女娘已被她说得两眼放光,右手托腮,出神地望向远方:“大女子当如是。”
守武怯生生地道:“师傅说,女人该贤良淑德…”
“谁说的?”李盼两手叉腰,凶神恶煞地瞪她四叔,守武被她一吓,扁着嘴便要哭,徐长寿将他扯到身边,轻轻拍哄,眼望李盼,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大娘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是我错了。”李盼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机灵地答了一句,又笑嘻嘻向守武道歉:“叔父教导得是,这话以后我不会再说的。”
守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故作老成地道:“这才像话。”浑然不觉自己的鼻涕已经流出去,看着全没有个“男子”的样子。
李盼笑得依旧灿烂,起了身,向徐长寿告辞:“下回到上阳宫,再来看望昭容。”
徐长寿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望着李盼远去的背影,将手中佛珠一捏,不念佛陀,却轻轻地念出一声:“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番外应该在10.20之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