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安定, 又看看阿欢,笑道:“好就好。”窥见徐长生出来,托她向母亲通报一声,回头时不防被安定扯住,这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手牵了我,一手牵了守礼,满面微笑:“大郎和二娘生得这样相似,不愧是嫡亲姑侄。”
安定的笑容着实有些促狭,我蓦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小心地将手自她手中扯出来,打着哈哈道:“兄弟之子犹子,既是犹子,自是相似。”
安定脸上的笑意更扩大了些,半试探半调笑地道:“别人的儿子,牵着就说是你的,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
我转头去看阿欢,她强忍了怒色,浅笑着应付了过去,安定却不依不饶,不但追问守礼,进了内殿,又扯着守礼到母亲面前,笑眯眯地道:“阿娘看看,这姑侄二人是不是很像?”
母亲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一眼,露出微笑,握着我的手点头:“果然相似。”却还对守礼不甚在意,我倒不愿她冷落阿欢母子,笑着说了几句,又将阿欢扯上前来,陪着笑了一阵,气氛甚是融洽,母亲心情益好,片刻后便命传歌舞,要安定、阿欢与我陪着用饭,又将守礼叫上前去,问了几句话后仔细打量了一眼,复向安定公主道:“果然是像极了他姑姑,旁的几个,都不及他像。”
安定公主对母亲笑出了一脸褶皱:“不单像,平日里他也与太平最亲,佛家说缘,儿觉得他与太平,便是有缘——可惜太平也没个女儿,不然结个儿女亲家,岂不是好?”
我心头一跳,端起酒杯,笑向安定道:“阿姊今日还没怎么喝酒,不要光顾着说这些,与我一道为阿娘上寿罢。”
安定亦笑着举起杯子,走到阶下,轻向母亲笑:“阿娘恕罪,儿非是特地扫兴,只是忽地想起这事,所以多了一句嘴。太平听阿姊一句劝,你已是这样年纪,膝下并无儿女,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横竖你已为郑郎子尽了这么久的心,又多次提拔他的宗亲,可算是仁至义尽,阖不请阿娘为你择一桩婚事,也未必要如何富贵,不过是让你日后有个依仗,遇事有个人可以差遣——今日只有我们娘儿几个在场,所以儿才说这贴心话,太平还年轻,就算明白这道理,只怕也未必听得进去,阿娘却是久历世故的人,一定清楚其中轻重。”
丝竹之声未断,殿中却忽然沉寂下来,阿欢一下便捏紧了银箸,又马上投了箸,两手放在膝上,垂首正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守礼不明所以,见他娘投了箸,也马上放下筷子,一模一样地坐好,我呆立在阶下,仰头去看母亲,母亲手执酒杯,在指尖转了片刻,抬眼唤我:“太平。”
我快步上了阶,靠在母亲身边,刚唤了一声“阿娘”,母亲便抬了手,止住我即将出口的话,另一手将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放下后轻笑:“既是家人小宴,便不要谈那些烦心事。”对我招招手,命我陪坐侍酒。
安定公主自将一杯酒饮尽,笑着坐回去,顺着母亲的意思开始说些都中趣闻,两眼却时不时地投向我,我假装看不见她的目光,跪坐在侧,一杯接一杯地替母亲斟酒,母亲亦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将及大醉,才摇手止了,命众人告退,独留我扶她起身,一面慢慢向后而行,走到一半,驻足看我,又唤我:“太平。”
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等母亲再开口,已先道:“阿娘,其实此事…我早已有些想头。”
母亲微抬了抬下巴,我便道:“我…想为郑博过继一个儿子。”
母亲搭在我臂上的手倏然一紧,我抬头看她,她已老了,虽经涂饰,眼角的皱纹却依旧清晰可见,然而她的眼神依旧锐利着,掐我的手十分用力,指尖深深地陷入我手臂中,刺得皮肉生疼,我忽地有些害怕,怕数年前的场景再次上演,倘若我再进一次掖庭,阿欢没了守礼,又没了我,该是怎样孤单,可再害怕,我也只能紧紧地盯着母亲,坚定地盯着她,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松动,片刻后母亲终于松开了我的手,独自向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再停步时不曾回头,我却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准”。
我躬着腰,轻轻地跟到母亲身畔,想要扶她,她却甩开我的手:“前日李昭德仗后密奏,说要将冯永昌免职,在地官中设抚恤司、管理善堂之事,朕未曾准许。”停了停,又道:“军学将立时,宰相八人,有七人反对,一人则认为不该由你插手此事。奉天局初立时,朝臣颇有疑虑,密奏言事者多达十一人,你所盛赞过的狄仁杰狄怀英亦在其中。”
我低声道:“他们反对的未必是善堂、军学或是奉天局,不过是…女人。”
母亲轻笑:“是啊,便是朕,若不是嫁给了你阿耶,又岂能有今日?然而也正是嫁给你阿耶,所以…才有今日。”
我道:“阿娘当日别无选择,所以才令我可以选择。”
母亲淡淡道:“大道千条,你偏要选最艰险的那条,而今朕还在,若是朕…,如李昭德之辈掌权,你就没有想过将来么?”
我垂了头,半晌才道:“正因儿想过将来,所以才更希望阿娘能锐意革新,创万古未有之局面,想阿娘圣神之资、天纵之主,亦不愿籍籍于诸昏君庸主之间,与那些仅凭血缘出身而登极位的无能之辈并列罢?”
母亲轻轻一笑,斜眼看我,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才搭在我的头上:“你所立意而守的,究竟是为了郑博,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心头大震,强压低了头,拱手道:“儿只是…不甘心。自小到大,爷娘待阿兄和待我就大不相同,阿兄可以出阁,可以任意与人打球嬉闹,可以在朝堂上与诸公并列,而我却只能留在宫中,靠阿娘的宠爱才得入学读书,到了年纪,便要嫁给一个家世才干都远不及我的男人,门庭荣辱皆系在他身,不能生孩子,还要为他张罗妾侍、过继子侄,他死了,又要被迫嫁给另外一个男人,重复故事——儿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儿不愿做一个‘女人’,而愿做一个‘人’,靠着自己立住门户,而不是旁人。”
母亲在我头上抚了又抚,最终叹息一声:“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入的小剧场:
则天:不错,有志气,不愧是我的种。
某允:那个…陛下,您忘了其实太平自己也是靠血缘出身的…咩?
则天:……
某允卒,死因:诽↑谤↑国↓家↓高↑级↑领↓导↓人。
本文再一次提前完结(并不)。
第363章 时机
我不知母亲对我和阿欢的事究竟知道了多少, 亦不知她对此是什么态度。她与我独处时固然是很好的,完全是一副慈母的模样, 然而我始终忘不了母亲还是一位皇帝, 从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唤她陛下开始,她之于我, 便已更像君王而非慈母,更何况近来我的所作所为,有许多已非以女儿的身份,而更像是一个下属。
我沉默地自苑中退出,不愿回城,只漫无目的地晃回了上阳别庄,刚到便听门上传信, 说安定公主设帖,请我后日去城南别庄小聚,届时将有不少士人才子, 吟诗赋文,行曲水流觞之乐。
这帖来得急迫又突然, 难免让人联想到今日之事,我想了又想,见天还未全黑, 径自骑马出去,至安定的别庄敲门求见,她人果然在城外, 我之拜访虽突然,她的接待却甚殷切,将我引入内厅,略陈了两桌茶点,不分宾主,只对席而坐,又召一伎于屏风后鼓琴、使一侍儿添香,余人皆屏出门外,我见她与往日作风大不一致,讶然挑眉,叫一句“阿姊”,却见她微微抬头笑道:“现今琴曲浸绝,要寻个能鼓琴的好伎乐不容易。”
我虽不甚辨音律,自小聆听曲乐,也知这人抚得不错,顺着她的意恭维道:“旁人自是不容易,在阿姊却非难事——现下这位便极好。”
安定轻笑一声,举起茶杯小啜一口,恰逢一曲毕了,便命那伎人自屏风后转出来见礼,却是一位白发老妪,自陈姓谢,说是师从教坊某氏,看她脸色,像是颇有些自豪的样子,然而她的师承我却从未听过,只好向安定公主一看,她向我笑道:“都是武德时旧乐家,不提也罢。”又指着那老妪道:“此人是我出嫁时宫中所陪送的伎乐,陛下怜我年幼,陪送逾于诸姊,闻我喜听琴曲,又于太常中择善琴者四人随行——那已是乾德末的事,四人中也只得她一个了。”
我知安定公主不会无缘无故提及高祖与太宗,不肯接话,只向那老妪笑道:“这么一算,老人家春秋当有…七十?”
谢妪躬身道:“不敢,老婢长娘子九岁,到明年满七十。”
我敬她年老,命侍儿倒了一杯茶给她,又解宫绦为赠,谢妪看安定一眼,接了赐,转回屏风后,复操琴为曲,我下午饮了些酒,这时再喝浓茶,便觉心跳加快,不甚舒适,因丢了茶杯,伸手拈几块糕点吃,安定静静看我,片刻后方笑道:“太平。”
我抬眼笑:“阿姊。”特地将这二字咬得极重,见这位姑祖母露出些愤慨之色,故意将手轻拍,磨磨蹭蹭地擦去掌中碎屑:“我都忘了…后日早已约了打球,不能赴阿姊之约,实在不好意思,所以亲上门来和阿姊说一声。下个月我预备在长乐观设一宴,也请了些诗人才子吟咏,阿姊若不嫌弃,可屈尊前往一观。”
安定如饮酒那般饮尽一杯茶,方笑道:“你我乃是同源之亲,可不必如此生疏。”
我不语,只是又拈了一片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停坐有顷,才听安定苦笑道:“我知你不愿下嫁,然而今日我向陛下面陈之事,的的确确是为你好,陛下想必也早有此心,与其日后待陛下为你强赐婚姻,阖不于此刻先自择良配,届时只要驸马不管,你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笑:“阿娘此刻若准我自择婚姻,日后自然也当从我之意,何来强赐之说?若日后不肯从我之意,则此刻亦未必肯听我自择,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毕竟是母女之亲,阿娘为我这嫡亲女儿择婿,自然是精心挑选,绝不会选那些村夫蠢汉,我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看安定一眼,轻笑道:“阿姊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此事确实不可强求,还请日后不要再为我费心。此外,而今已是大周,阿姊是当今陛下之义女,前朝旧事,还是慎提罢。”
安定眯眼道:“而今的确已是大周,可你我还是同源之亲,同姓之宗。”
我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自知失态,将茶杯轻轻一放,淡笑道:“罢了,你还年轻,不知世事之艰险,固执己见,等再过些年岁,就知道我今日这番话的苦心了。”
我笑着对她作拱手礼:“阿姊好意,太平深领,天已将黑,恐怕晚去行路不便,就此告辞。”
安定并不做挽留,只起身将我送出门外,到门口时又道:“好自为之。”
我对她一笑,自出别苑,跨上马背,徐徐引辔,边走边想,一路都是权贵别庄,少见稻田,多植花树,晚风吹过,便闻阵阵幽香,一日躁郁,尽随香风飘散,到了别苑,不必传冰,只在庭中闲坐,便觉天风自凉,天上繁星点点,大者如烛火,小者如米珠,或聚或散,密布夜空,我仰靠在长乐椅上,一面想着心事,不觉沉沉睡去,恍惚中竟又看见了李晟,他面目模糊,衣衫颓旧,脖颈上套着一根粗壮绳索,在迷雾中对我微笑:“兕子。”待我迷迷瞪瞪地靠近,便执了我的手,将掌心中一张字条塞进我手里。那字条又硬又糙,膈得我掌心生疼,想要丢掉,终是忍不住展开一看,内中写得极是潦草,然而因只有两个字,倒还极易辨认:“六郎。”
我骤然自梦中醒来,冷汗涔涔,透湿衣衫,仙仙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是魇住了?”
我摇摇头,扶着她的手起身,站直时两腿打颤,好一会才能抬步举腿,夜已深了,却还不忙睡眠,只叮嘱人:“明日天一亮,便叫人去问问崔尚宫在台省还是在苑中——不,明日天一亮我便进宫,再派人去御苑看看崔明德在不在,若再御苑,我就午后去苑中,若在台省,就最好不过了。”
我明白安定今日一番话的底气何在了,近来诸武声势渐息,以李昭德为首,宰相权要中九成都是亲李氏的大臣,李旦出了阁,母亲又年至七旬,他们以为诸李的风光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