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诞生后没多久,父亲便渐渐地不省人事,母亲令太子监国,召我到御前,与她一同日夜守候着父亲。半个月之后,四月的第一天,在这个没有愚人节的时代里,父亲永远地成为了先帝。遗诏令太子睿柩前登基,改日为月,早预政事;以三位宰相辅政,天下大事不决者,取天后进止。诸王各加实封一百,公主加五十,百官赐爵加阶不等,百姓蠲免有差。
我活了三十四年,却是头一次真真正正地遇见亲人的死亡。
无论父亲的功过如何,他待我和李睿,的确是没有话说的。他临走前已几乎是口不能言了,却还特地把李睿和我叫到跟前,颤巍巍地将我的手放在了李睿手里,然后叹息着伸出手,挣扎着摸了摸我的头。
那一刻我和李睿都没忍住,泪崩如泉。
宫中很快便披挂起素色,母亲、李睿、韦欢和我都换了孝服,李睿在外,母亲、韦欢、我,以及后宫中年余才露面一次的妃嫔们在内,在礼官的指导下按礼临丧。
按照礼制,我的前面站了许多嫁出去的长辈,将我和母亲隔得远远的。婉儿身为才人,在此刻亦不能候在母亲身边,反倒是韦欢和母亲站在了一起。
我一直沉默地看着韦欢在远处殷勤服侍母亲、尽一位嫡长媳的责任,想到她即将成为皇后,心中竟无任何波澜,间或想起父亲,便低声啜泣一阵,若听见礼官喊话,便随着人潮一起或跪或拜。
母亲派了两个宫人在我身边,随时捧着丸药以备万一。韦欢立刻便有样学样,也派了一个宫人在我这里守着。然而十五日之后,我还是没能在这日夜哭临守丧的表演中撑下来,于跪拜中倒了下去,再醒来时人已被挪到殿前草庐中,只有阿青一人在我身前跪坐着,我一睁眼,她便走了出去,须臾又提了个食盒入内,亲手打开,食盒里马上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肉的香气。
我惊骇地看着这小小的一碗肉汤,下意识地便要叫人,阿青将食盒放在一侧,捧了碗出来,恭恭敬敬地道:“公主不必惊惶,这是天后陛下赐的。”
这汤里的肉其实不多,只有小小的三块,可怜兮兮地飘在乳白色的汤汁中,乍一看不像是皇宫御膳,倒像是前世大学食堂的免费例汤——一碗汤而让人联想到免费,那颜色外表自然也是不必说了,放在平常,一定是引不起人半点食欲的。
可我如今已有足足十五日没有吃过肉了。
不但没吃过肉,这些时候的饮食,除了“粗陋”二字外,再找不出别的形容词。
像是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孝心般,李睿这厮宣布先帝德配尧舜,尧舜崩时天下为之哀号损膳如丧考妣,因此如今这些臣民们也都该随他这丧主一样损膳、用糙食,他倒是特许我不在损膳之列,食材也听我取用,可除了我之外都听了他这未来皇帝的话,我又怎么敢标新立异?更何况我名义上已嫁了人,饮食供应,早不在宫中分例了。
到最后我们不但要日夜不休地守在这里,还一日中只用一餐——没有肉,只有简陋的素食,皇太后、年在七岁以下的孩子们、年在六十以上的老人家们以及如我这样体弱多病者特许早晚各加一餐点心。
我咽了咽口水,留恋地看了那肉汤一眼,果断地拒绝了阿青:“胡说八道,哪有父孝在身而用荤腥的道理?”为了表示我对先帝的孝顺,还应景地挤出了几点眼泪,一不留神,眼泪挤多了,竟就跪趴在地上啜泣号啕起来。
阿青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将碗向我一推:“孝顺也不在这一时,公主趁热喝罢。”
我哭到一半有些心闷,边起身扪胸歇息,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喝。”
她像是没见过我这么坚决抗天后令的,蹙了眉,躬身提着东西出去。
我等她走后不久便赶紧起身出去。时人最重虚文缛节,我虽是因病才被送到帐篷里来,却也不好待得太久,不然万一被谁轻轻巧巧地提上一句,背上个“举丧不哀”的名声,岂不是冤枉?
我掀帘子出去,宋佛佑和小浪几个都在外等候,小浪见了我便道:“太后吩咐,说二娘不忙过去。”
宋佛佑却扶住我,低声道:“礼法所在,公主若能起身,还是去一去罢。”
我亦低声问:“如今灵前有谁?”
她道:“不知。”似是有些赧然,迟疑片刻又道:“方才看见太子往里面去了。”
我深感韦欢走后,身边再无可用之人,看了看小浪,又看看宋佛佑,无力地挥挥手,一路到了门口,才知李睿已奉母亲往偏殿歇息,诸妃嫔公主们年纪长些的亦暂退下,只剩韦欢带着李睿的嫔妾,并宗室中辈分低年纪小的女流在。
倘若这时进去,难免便要与韦欢在一处,说话又尴尬,不说话亦是尴尬。
我犹豫了片刻,转身往偏殿去了。
母亲盘腿坐在榻上,右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她闭着眼,看上去极是疲惫。李睿恭顺地立在她身前,两手下垂,做等待状,见我过去行礼,忙便要来扶我,却被母亲叫了一句“六郎”,只能赶紧收了手,转身看着母亲,手却从袖管里侧伸出来,向上挥了挥,似是叫我免礼之意。
母亲就在这时睁了眼,淡淡道:“让她拜你。”
我便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将一切该行之礼节行过,再起身时便缀在李睿身后一步,毕恭毕敬地随他看着母亲,听母亲道:“你是太子,这些小事自决便是,不要再来问我。”
李睿应了一声喏,站了一会,见母亲没有别的吩咐,方退了出去。
他一走,母亲的语气便慈和了许多:“我叫阿青给你送了汤,怎么不喝?——别拿那些虚话哄我,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你么?”
我偷眼去看身周,阿青并不在母亲身侧,便有些扭捏地笑向母亲道:“这样时候,一醒来就只看见她,拿了那样一碗汤说是阿娘的令,却什么凭据都没有,儿…不敢喝。”
我算是看清了,这宫中便无可彻底信任之人,随便一个人都可能是别人派来的眼线,而再是信任了许久的身边人,也难保不会有自己的心思。何况李睿还没登基,上有母亲虎视眈眈,外面还有一个皇后所出、当了二十年太子的庶人李晟,以及一个年长的异母兄李彬,如今正是局势不明、敌友未分的时候,哪怕传话的是阿青,只要没有母亲手书,或是母亲的当面吩咐,我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名声前途赌在这一碗汤上。
母亲对我的谨慎不但不生气,反而带着些许欣慰道:“兕子不敢喝是对的。这事是阿娘没想周到,以后要喝汤,你就到阿娘身边来,喝完再出去,不叫第二个人看见。”将我揽到身前,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脸,叹了口气道:“还有二十余日——我再叫人给你备些鸡子、酥酪之类,你得空就吃一两枚罢,不然为这举丧,损了你的身子,你阿耶泉下知道,也不会高兴的。”
她一提到父亲,便又拿手帕去擦眼睛,越擦泪水倒是越多,眼睛红红地看我,我也忍不住偎在她怀里,哀声喊一句“阿娘”,预备是要哭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刚才在帐中还有泪,这会儿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在母亲怀里蹭了半晌,到底没忍住,抬了头,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句“阿娘”。
母亲的眼泪也止住了,见我眼中无泪,有些讶异地挑了眉道:“有话就说。”
我低头道:“不过是儿自己的一点小想头,若是说错了,求阿娘不要责罚。”
母亲略带着些玩味地看我,此刻她看我的眼神便不那么像是一位慈母了,倒像是…倒像是从前她看李晟时的模样。母亲也没有应我的要求,只慢慢以手指敲击榻上小几,良久道:“你先说说,说出来,阿娘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横下了心,未多作迟疑便道:“如今先帝大行,诸王藩属奔丧、礼仪、加恩等事,亟须令旨颁行。而太子尚未即位,未应宣敕,所以儿请一切要务,皆以天后令行中书、门下而决之,俟太子即位,再以敕书裁决。”
定定抬头去看母亲,她已停止了手指的动作,阴着脸沉默片刻,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挤出一抹笑来:“这话不是兕子自己想的罢?是谁和你说的?告诉阿娘。”
我摇头道:“没有别人,都是儿自己想的。”
母亲眯了眯眼道:“兕子告诉阿娘,阿娘不追究那人,亦不怪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道:“没有别人,都是儿自己想的。”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抿了抿嘴道:“二郎和四郎还在外地,儿…怕。”
母亲面露惊异之色,一把搂住我,手不住抚着我的后脑,她将额头抵在我的额上、左右来回轻擦了几下,绽出了一个守孝期间绝不该有的爽朗笑容:“兕子长大了。”
后天更新在凌晨七点…
-----------------------------------------------------------------------------------------------
婉卿的实战辩论课之一
(严重OOC预警)
则天:婉儿啊,按照我唐的习俗,先帝大行,你这样没有生育的嫔妃是要被送去当尼姑的。你说我把你送去哪里好呢?感业寺?白马寺?
婉儿:可是陛下登基就不是唐了,是周了。
则天:…好像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