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眼红鼻酸,眼泪却慢慢止了,低着头,慢慢道:“世上至亲,无过于爷娘,驸马再好,兕子心中最亲重的,也只有阿娘和阿耶。”
母亲哈哈大笑:“都是小女儿话,我可要将这话记着,等你嫁出去了,再回看这话,不知会不会羞惭。”一面说,一面却轻柔地拍拍我,亲领我去更了衣,替我挽了发髻,牵着我的手送出殿外。
我在仙居殿外茫然地站了好一会,方叫人牵马,止带着十余从人,快马入城。
韦玄贞在洛阳没有宅邸,韦欢被送到一位族叔家修养。这位族叔的门楣与韦玄贞家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我过去时,只见数间大开正门,门上有十数壮仆,个个都穿着青衣,神气高昂。
我在门首徘徊片刻,终是叫人去扣了门,却不说我的身份,只称是韦欢从前伴读宫中的好友,听说韦欢出宫,过来拜访。
那门上的人因见我腰金衣紫,从人亦都衣着锦绣,倒不敢怠慢,躬身答道:“四娘子家中来书,说有事相召,已于今晨乘车回京去了。”
他回话时我便在边上,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惶急之下,竟不及顾那尊卑礼节,直接道:“韦四身上还有伤,再是急事,就不能等她伤好后再召么?”
那家仆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恭谦地道:“四娘子自内宅便登车了,小人不得近前,伤不伤的,并不知晓,不知娘子是从何得知的消息?若是以讹传讹,听错了信也未可知。”
这些高门大族囿于礼法,内宅之事管得极严,门上的人不知门内消息倒是常事,我懒得与这人纠缠,一勒缰绳,又往城外骑去,且行且忧,且忧且叹,好在如今既知流泪也不顶用,那泪珠儿也似知道道理一般,自己就不出来了。
行至宫门,迎面就见独孤绍引着十余骑胡服少女过来,见了我就笑:“崔二说你今日必然是进城了,叫我在宫门等你,我还不信,谁知竟叫她卜准了。”
我听见“崔二”两字,眉心一跳,道:“她早上同你说起我?”
独孤绍道:“是我先问她的。前几日忙着操练,没留意这边,今日进来才听说韦四受了杖,去你院中问,又说人已走了,问你在哪,又都不知,只好寻了崔二去——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见着韦四了么?她如今怎样?我家里有好药膏,若不嫌弃,就叫人取些送她,包管一丝疤痕不留。”
我心中一动,道:“你不知道?”
独孤绍道:“外面只说罚了你的宫人,没提她的名字,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留心——怎么,莫非此事还闹得很大?”
我慢慢道:“都是细小事,你没留心,也是意料之中。”款段前行,独孤绍催马跟着我道:“你今日怪怪的,是有心事?说出来,我或可替你分忧。”
我没有理她,在宫门处换了步辇,叫人抬着直往崔明德的住处,独孤绍不能乘辇,就快步跟在我身旁,边走边道:“我正好也要去寻崔二,一道去罢。”她脚力甚强,我催了几次辇驾,她竟毫不落后,等我到了崔明德院中,站在廊下脱鞋时,她连大气都未喘出一声,立在我身边,自顾自地就招呼崔明德的侍女:“二娘来了,秀奴还不叫崔二出来迎接?”
话音甫落,就见崔明德自内步出,对我低头一礼,接我进去,内中早已燃了淡香,设了茶汤果点,还摆了一副双陆棋。
崔明德引我入座,自己亦在对面坐下。独孤绍看看她,又看看我,竟不铺席,跪坐在我俩之中,棋局之侧,盈盈笑道:“你们要打双陆么?我替你们算筹。”
我只拿眼看崔明德,她从秀奴从中接过茶杯,直身递在我身前:“二娘可愿赐教?”
我沉默地点点头,并不接茶,直截就扔了骰子,崔明德一笑,将茶杯放回去,看我径自走了棋,也伸手捏住骰子,轻轻扔出,又捏住那琉璃棋子,轻轻巧巧地行了一棋。我幼学双陆,虽算不上当世行家,却也有几分眼力,只看崔明德行马,便知她是熟手,勉力以对,步步计算,只是一夜没睡,少了精神,又牵挂韦欢,算不二十次,便觉胸闷心恶,将骰子一扔,蹙眉道:“我输了。”
崔明德拿起我的棋子,推行数步,扼住她自己的棋路,淡淡道:“二娘心里有事,不能专心。”
我瞥一眼独孤绍,亦淡淡道:“就是有事才来寻你。”原来我稍加模仿,便也能如她们这些人一样怪腔怪调地说话,只是从前没留意而已。
崔明德抬眼看独孤绍,独孤绍讪讪地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到门口替你们守候。”起身要走,我叫住她:“阿绍留下罢。”
崔明德看我一眼,垂眼不语,独孤绍看看我,又看看崔明德,自己道:“我…还是出去罢。”
我依旧叫她:“十六娘留步。”语气刻意加重,独孤绍敛了容,慢慢地走到门口,将门掩住,又慢吞吞回来,跪坐在崔明德之侧。
我定定地看着她们两。
独孤绍父亲的前妻是崔明德的姑母。从这里算,她们两勉强还算得上是表姊妹。
独孤元康对崔氏本还不错,前妻死后,和妻父尚有来往。这么说来,独孤绍和崔明德从小便相识、相熟,倒也在常理之中。据说她两个打球时本来常在一队,独孤绍奇招诡变,崔明德劲健持正,两人一处,可对十名男子亦不落下风。
可惜因元康与崔明德的祖父崔峤政见不合,两家嫌隙顿生,以致到了崔峤出门看见“独孤”二字,就马上要挥袖掩鼻,匆忙避走的地步。独孤绍与崔明德也因此颇断了一阵来往,在球场上也变成了两队,独孤绍好带着一帮勋贵子弟斗鸡走狗,崔明德则带着一队世家小娘子孤芳自赏。
凡有崔明德之球局,独孤绍亦必然参与。而凡有独孤绍的场上,崔明德也总是不知怎地就出现。如此往来,两家的仇怨不好说,这两人之间的不对付倒是传遍了京中,人人都知独孤十六娘和崔二娘势同水火,有你无我。
然而就我这一二年来之所见,事实又似乎并非如此:不说独孤绍言必提崔明德了,只看崔明德如此目下无尘的人物,却从不曾对独孤绍当真说过一句重话,便知她二人的关系,绝非外面传闻那样你死我活。
可是倘若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怨,为何又偏要做出这么一副仇视的样子,唯恐别人不知一般?想想昨日,宫里谁都以为我和韦欢只是要好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想到女人和女人间还能有那样的感情,而崔明德却一下就道破了我们两的关系,此中深意,真是…十分值得玩味。
我静静地看着她们,看着独孤绍渐渐有些不安的眼神,再看看崔明德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心内一字一字斟酌过,才抬了头,轻轻道:“二娘昨日劝我,说‘两个女儿家之间若是要好,有时便会生出那不切实际的懵懂心思,自以为不寻常,其实都是小儿家玩笑,作不得准的’,我回去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不切实际的懵懂心思’到底是什么,所以今日特地想来问问二娘,这心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若真是小儿家玩笑,为什么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叮嘱一句?二娘对这些事知之甚深,是不是自己有过切身经历?”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见崔明德还是平静如水,独孤绍的脸却渐渐白了,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再看我时,已笑得十分勉强:“所以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人,说话只知道打哑谜。我们行伍里长大的,你们说这些绕来绕去的话,竟是一些子不懂。崔二你也是,明知韦四为二娘挨了打,二娘心里不舒服,还和二娘说这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莫名其妙的,平白叫别人烦心。”
我没有接话,只是依旧看着崔明德,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连说出来的话也淡淡的,带着一股天然与世隔绝的淡漠气:“你自幼学《韬》《略》,十岁庭前论阵,十五能写军策,自创密语为部曲戏,连你父亲都不得其中要旨,却连这一两句话都听不懂么?”
独孤绍强笑道:“行军布阵,和你们这些酸文廋词能一样么?我确实听不懂。”
崔明德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我就直直白白地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喜、欢、你。”
第159章 投靠
独孤绍到底是寻了借口,大步出去了。
屋中只剩我们两人时,我忽然又有了计较,问崔明德:“二娘可愿再来一局?”
她没言声,只默默地将骰子握在手中,我拦住她道:“还是我先来吧,昨夜蟋蟀叫了一夜,吵得人睡不着,现在没什么精神,你让我一让。”
她便将骰子递给我,我随意行了一棋,留意看她走步——她面上至为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行马初始时也还不失锐气,然而十数步后,渐渐的就思力不继起来,我特地留了几个空门给她,她竟错失了一处,被我在最后反败为胜,扔棋道:“我亦不能专心,这局是我输了。”
我看她承认得这样快,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沉默有顷,方笑道:“二娘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损你清河崔氏的名声?”
崔明德道:“二娘不怕我将你和韦四的事宣扬出去,损了韦四的性命?”
我到底不如她沉着,立刻便前倾身子,恨声道:“你敢!”一语既出,方知自己已落了下乘,索性恶狠狠地道:“你信不信,只要我想,随意便可灭了你崔峤一房。”
她面色不变,端起茶杯,自己抿了一口,道:“二娘若是真有这心思,上可罗织罪名,僭毁御前,致我崔氏之罪,中可授意僚属,侵我族产,毁我立身之基,下可矫诏行事,调动府兵,武力攻我家门,二娘身为公主,别说灭我一房,就是灭我一族,亦非难事——只看二娘愿意为了韦欢做到何等地步了。”
她竟又是在试探我,而我已着了她的圈套,将自己对韦欢的万般看重尽数暴露了。我懊恼地捏紧了拳头,压低声音,亡羊补牢般地道:“你说话要小心,什么矫诏,什么武力攻打,这可是为人臣下该说的话?”
她浅浅一笑,放下茶杯:“独孤绍总嫌我说话不直白,我今日索性就彻底直白一次,独孤绍喜欢我,那是她的事,与我崔氏并无相干。别说此事说出去不过儿女子玩闹,只消最后她作了婚、生了儿子继承家业便自然会烟消云散、了然痕迹,就算这事引得士人侧目,物议纷纷,那也是她独孤氏的过错,我崔氏无端受累,只怕不但无损于声名,反而会引来许多同情,若处置得当,说不定还能落得大度令名。二娘与韦欢之间,就不一样了。二娘身为陛下独女,这事传出去,至多得几句责骂,最重不过削些封户,以二位陛下对二娘的宠爱,过不多时,这封户只怕还会加倍补回来。韦欢勾引公主——二娘不要急,此事无论是你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你,到最后都只会是她勾引你,此是天下父母之心,没有丝毫道理可讲——一旦被陛下们知道,她的下场会如何,不必我说罢?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事一出,她家里人没了飞黄腾达的指望,积恨之下,待她和韦无生忍会如何,这也不必我多说了罢?”
我沉了脸:“我还以为你和独孤绍与我交好,是指望着经我投靠母亲,原来却不是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入了宫,用不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