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女儿的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便柔和了一些,她自己没察觉到这点,婉儿却发觉了,头偏了一偏,立刻感觉到天后的目光向顶心投来,赶忙应道:“是。”
至于自己要如何让武敏之的人听命,以及这么做了之后,自己要如何面对武敏之,那就不是天后该管的事了——主君已下了命令,做臣仆的就该千方百计地去做成此事,做得好的,立刻便能获取她的嘉奖和信重,做不到的,则没资格做她的臣仆。婉儿在紫宸殿待了这么久,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天后对婉儿的回复很满意,点点头,道:“你近日也辛苦了,准你半日假,去罢。”
婉儿顺从地行了个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回住处坐不到一刻,便有执事客客气气地寻了过来,问她可认得一个“郑二十七”。
婉儿道:“族中亲眷众多,只听名字认不出是谁,还是见一面才好。”
那执事笑道:“才人此言妥当。”果然引了一个小内侍过来,见了婉儿便躬身拱手:“表姊。”又道:“多年未见,亲戚间早都没有音讯了了,多亏了周国公相助,才知道表姊也在这里,还做了才人。”
婉儿对执事点了点头:“确是我表弟。姊弟间许久未见,想要说几句话,劳烦执事通融。”
那执事连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瞥了郑二十七一眼,退出门外。
婉儿打量着郑二十七,这人与宫中数以千计的小内侍没什么差别,连看人时那种着意巴结的讨好眼神也并无二致,这样的人她自幼至今,见得实在太多,知道该要怎样对付。
婉儿一改御前恭谦文静的模样,半眯了眼,偏着头,一手靠在几上,另一手把玩着系带上的衣结,过了许久,才漫不经心地道:“你不要领差使,造册记了名,容易留下痕迹,你只消这几日日日同我一道去殿外当值,在门口候着我便是。他们见你是我领来的,绝不敢多问一句,你伺机见了公主,领她到门前最后一个帐篷里。”
那郑二十七愕然道:“可是周国公说…”
“周国公?”婉儿挑眉,“周国公求我办事,所以才叫你过来,你要在禁中立足,靠的是殿中省和内侍省,不是周国公。”
郑二十七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须臾便笑道:“姐姐说得是,弟弟知道了。”
婉儿道:“知道就好,去罢。”
郑二十七麻利地在地上叩了一下,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他一走,婉儿便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身子只有挨住椅子的一半时才觉自在,坐得松散了,反而不习惯。
贱命。
她自嘲地笑笑,有些倦怠地倒在床上,闭着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白日里武敏之说过的话萦绕耳畔,搅得她心绪不宁。
祖父、父亲、上官家…
婉儿蓦然起身,换了自己的衣裳,步出中庭,她的住处离行宫正殿极近,穿过一条小道,便能直达正殿后侧的回廊,绕过回廊,进了门,就是天后陛下常居留书写的小殿,今日婉儿过去,发现殿外无人把守,步入殿内,几个宫人见是她,都悄无声息地摇了摇手,却并不出声警示。
婉儿悄悄地走近了武后,看见她正在临摹一张字帖。
“婉卿觉得我的字如何?”武后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生了眼一般,一口叫破了婉儿的行藏,婉儿看一眼字帖,低头道:“妾书法不精,不敢妄议陛下字法。”
武后顺手将笔一搁,婉儿熟练地上前接过笔,小心收好,再上前去收那字帖时,武后笑了笑,又问她:“你可知这是谁的字?”
婉儿摇头。
武后盯着她笑道:“这是你祖父上官仪的手书,当年陛下见他的字飘逸清飞,命他为我的侍书,此便是他为我写的《劝农书》。”
婉儿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看了手中的字帖一眼,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祖父的字,更想不到武后居然还会留着仇人的字。
武后的眼光已自婉儿身上移开,落到了她自己的字上,又落到几案另一侧的卷轴上。她微笑着打开了那一堆中最上面的一份卷轴,只看了一眼便摇头:“毫无长进。”唤来一人,将这卷轴扔到那人面前:“叫长乐公主回去重写。”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才刚拿到卷轴,武后又改了主意:“算了,让她宽松几日罢。”
那人便拿起卷轴,恭恭敬敬地送回来。武后将这卷轴再展开,笑着向婉儿道:“婉卿看看,这还是我逼着催着,才学出这么个东西,若是我不盯着她,还不知她学得怎么样呢!”
婉儿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是僵的,木然地看了一眼长乐公主的大作,强笑道:“公主年纪尚小,笔力不够,其实技法上已然不错了。”
武后笑道:“是么?婉卿方才还说书法不精,不敢评价我的字,这会儿倒又评上了?”
婉儿两手一抖,终于回过神来,刚要跪下时,下巴已被武后捏住,整个人都僵在当地,动弹不得:“武敏之因怀疑他的母亲和妹妹死在朕手里,所以恨朕,你呢?你的祖父和父亲,倒是的确死在朕手里。”
“鲧是禹之父,帝舜杀鲧而用禹,遂有治水之业。”越是危急间,婉儿的神智却仿佛越清明,定定看着武后,回了这样一句。
武后又笑了:“你倒是自视颇高,却不知有何功业可遂?”
她捏着婉儿的下巴,如打量马口般左右看了一眼,松了手,又回到案前,细细欣赏着婉儿祖父的字帖,婉儿知道此时已不是犹疑的时候,抿了抿嘴,低声道:“陛下执国秉政十余年,朝中赖陛下之恩得以拔擢全活者既多,以陛下之怒而贬斥牵连者亦不在少数,这些人虽在疥癣,积少成多,却也难免于陛下有些妨碍,妾以为陛下若为太平长远之计,当设法令这些人消弭怨望。”
武后看着她:“所以?”
婉儿道:“诸公入朝,无不为功名而来,陛下拔擢寒士,阻塞了他们的功名之路,是以怨怼横生,若陛下能示之以任用之诚,则人人争为陛下欢心,自然无暇怨怼。至于如何示之以诚么…陛下可闻汉高帝封雍齿?”
武后眯了眼笑道:“朕还以为,你要替朕探知这些人的虚实呢,谁知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你自己谋划,只要肯出高官厚禄,谁人不愿卖命?还用得着靠你示朕之诚心?”
婉儿镇定地道:“妾自然可以假借祖、父之歿,诱探那些人的底细,若陛下是汉桓、隋炀那样玩弄权术的昏聩之君,妾早已向陛下提出这个法子了,可是陛下乃是心系家国、雄才大略之主,必不屑此权术末流,妾所说的,乃是主君之道,是君待臣之诚,是陛下励精图治、开一代基业的决心。诱探大臣消息之事,满朝中有许多人都可以替陛下去做,陛下宫中亦不缺此类能人,而妾之所能为,实是陛下肱骨腹心之事,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她仰着头,看着武后,一字一句地道:“妾,愿匡扶陛下,开万古未有之基业,为前人之所不能为。”
武后敛了笑,走到婉儿身前。殿中的人早都已经被她挥退,室内只剩下她和婉儿两个。
婉儿深知自己在做一场豪赌。
所有人都以为武后所图,至多不过是成为“太后”而已。可是婉儿深知,武后的意图,绝不仅在“太后”两字之上——没有哪一位只想做太后的人,会故意当着丈夫的面,穿着袞冕坐在书房里看奏疏,没有哪一位只想做太后的人,会执意要让女人去封禅,也没有哪一位只想做太后的人,会时时刻刻自称为“朕”、时时刻刻地要求与她的丈夫相差仿佛的地位。
这位天后陛下自当权以来,命内书堂教授经书史书、任用宫中女官、提议父在为母守孝三年、为女丁给田亩、令自己的小女儿同儿子在一起学习…
在她心中,男子能做的事,只怕女子也无不可为。区区一个依附于丈夫和儿子而存在的“太后”,只怕她未必看在眼里。
也正因此,她才会对自己说出那番“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的话来,那是一代雄主,而非“太后”所会说的话。
只是不知,她口口声声所说的“道”“术”之别,那些雄心壮志的未来,是的确出于本心,还是巧言诡饰?
倘若她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自己这一场,就实在是输了,心怀诡诈之徒,不会留一个能窥破自己心思的人在身边。倘若她真有此心,被自己窥破心思虽然依旧会猜忌会不悦,却会从此更加看重自己——譬如那位重用雍齿的汉高帝——自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此赌赢了。
婉儿抬起头,看了这位陛下一眼,传闻方额者多智,广颐者多福,这位陛下的确也如相书所说,既有福运,也有智慧,只是不知这福运是大造化,还是小福气?这智慧是圣人上智,还是愚人浅谋?自己的福运,又在哪里?
武后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婉儿祖父的字帖道:“你既都如此说了,朕不赏你都说不过去,这副字朕是留不住了,你拿走罢。”
婉儿恭恭敬敬地接过字帖,郑重一拜,将退出门时,听见武后又道:“此后你便常伴朕左右,无论家事国事,不必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