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道:“风有些大。”
我挨过去,发现风其实并不很大,刚要开口说话,崔明德将遮面用的白色纨扇一挥,指着远处道:“那边。”
我和韦欢都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远远的一大群人列队立在宫门处。人极多,连大朝时的人都没有这么多,颜色极多,除了公卿们的紫绯青绿,还有夷酋们按照本族服色所穿的各式各样的衣裳。离得远了,这些人望着都不像是真的人,倒像是小小的颜色组成的小格子一样。
崔明德眼尖,忽然将扇子一挥,道:“那是不是高句丽人?”
韦欢咦了一声,便跻身向前,踮脚看了一遍,恨恨道:“是高句丽人。”
我好奇地道:“高句丽人怎么了?”
崔明德难得地动了颜色,望我道:“你不知道?”
韦欢代我答道:“她从小身子弱,养得娇气,许多事陛下都不许同她说。”
崔明德便把扇子一收,遮住半张脸,垂眼道:“麟德元年,圣朝军士入高句丽国都,见那里建了极大的京观。”
我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忙地去看韦欢,韦欢轻咳一声,道:“所谓京观,就是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据传刘公入高句丽国都,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白骨累叠,具是汉家尸骸,自先隋至今,计不下数十万,刘公奉诏就地将所有尸骨殓瘗,埋了整整一个月才埋完。”
崔明德嗯了一声,道:“自此京中风气,率以高句丽为诸夷中最次,骂人丑陋,便呼‘高丽奴’。”
我怔然无语,韦欢又向外张望了一遍,笑道:“是诸夷献礼,新罗人献了好多高句丽人——不过新罗自高句丽之战后便屡屡侵犯我国家,也不是什么好物。”
崔明德点头道:“新罗反复无常,最是卑鄙无耻,如今朝廷因有吐蕃为寇,不得已与之周旋,其实…”她忽然掩了嘴,咳嗽一声,道:“今上圣明勇武,天后贤良致德,始有今日百夷来朝之化。”
说话间已有内侍们为赞导,引这些人走进宫门,我起先还想数到底有多少个酋长,数了一会就眼晕了。太常寺已奏起鼓乐,竟同朝拜父亲时的乐声几无二致,群臣和百夷酋长在庄严的乐声中停到了光顺门前,肃雍为礼——那乐声极清朗,隔着这么远却连礼官的赞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三个都看得入了迷,韦欢和我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都贴在了一起,我两手扒着墙头,她则两手扒着我的肩,我们像两个未经世事的小学生一样踮着脚在城楼望着远处,崔明德也收了声,靠着城墙站着,等朝觐的人群开始退出去了,我们三个都还恋恋不舍地望着,心内各有感慨,只是都不知要怎么说,还是韦欢先道:“这样看,那些人真像蝼蚁啊。”
我疑惑地看她,她摇了摇头,好一会才道:“我在想,我父亲似乎也在那里。”
崔明德淡淡道:“既是大朝,百官僚属,自然都是要来朝见的。”
我出神地望着远方,人群已经退散,远处是一道又一道的宫门,重重宫门之外,便是繁华的坊市闾巷,我曾穿过那重重门閤,亦曾走过许多街坊市巷,可过去那些事物于我,都不过是浮光掠影般一闪而去,如今站在这里,却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国家一般——大唐,这两个字于我从未有今日这样大的分量,这个朝代与其他的许多朝代一样,延续不过二三百年。可是也正是这个朝代,在战火和灾难中崛起,成为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之一,如今这强盛还未至顶峰,再过几十年,也许在我这一代,也许在我的下一代,她便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这是我过去的国家,也是我未来的国家,身为这个国家的皇族一员,我觉得…十分荣幸。
作者有话要说:
嘛…今天不小心又加了班…那个…双更的话…这周内会更的…_(:зゝ∠)_
第135章 心魔(五)
“敕:上官氏性禀和惠,行推柔顺,貌勘关雎之选,德匹鸡鸣之诗,期于内理,能彰令德,可才人。”
婉儿听完旨意,强挤出一抹笑容,母亲在一旁拿出绢帛,那中官倒很客气,拱手笑道:“上官才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娘子,这东西小人可不敢收。”
母亲推让了几次,那人辞不过,便笑道:“若这样,求才人赐一杯茶、一口点心,便算是赏了小人了。”
母亲还在道:“这怎么行?”婉儿已转过头去,轻轻唤一句“阿娘”,母亲便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藏了许久的金州茶拿出来,好生煮了一壶茶,又取出果点,请捧给来人。
那内侍接了茶品了几口,又拈了一块点心吃了,方笑道:“多劳娘子,小人还要回去备供奉,这便告辞了。”婉儿与母亲虚留了几句,一等那人连连拱手,极恭谦地退了出去,母亲便变了脸色,将手在那送来的衣裳上一拍,沉声道:“说罢,怎么回事?”
婉儿茫然地看着那中官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回头,两眼无神地盯在那衣裳,轻声道:“儿…亦不知。”
“不知?”母亲脸上的怒色越明显了,从前婉儿极怕她这样发怒,如今见了,却暗暗觉得这样形于颜色的怒火,竟还不及那个人淡淡一句话来得吓人。她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白日里那人右手斜端着酒杯搭在右腿上、淡淡说出“跪出去”这三个字时,自己的心是怎样在颤抖的,那样微微带着愠怒,却又极克制的表情令她惊惶万状,跪在殿外时,她一直都在揣测这位天后会怎样惩罚自己。
婉儿以为,这位天后陛下早该厌烦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不是惩罚,而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
那个人究竟是真大度,还是假慈悲,婉儿不知。婉儿只知道,她再一次地饶恕了自己,同时,也又给了自己一个选择。
女史这两个字,真是微妙至极。
侍候起居的宫人可以尊称为“女史”,执簪笔之礼的近人亦可以尊称为“女史”,天后随口一句话,最初到底是指的是有品有级的女官,还是略有尊荣的近侍,婉儿无从知晓。但是婉儿知道,自己只能有一种选择。
宁可藏拙守愚,不可自作聪明。
母亲其实也是知道这道理的罢?所以她的愤怒,其实并不是因着自己忘了父祖的血仇,反过来给仇人做帮手,她的愤怒,多半还是源自对这位天后的惶恐——她们已是罪余之人,充在掖庭,尚且要战战兢兢、苟且偷生,如今再做了“掌叙宴寝,理丝枲,以献岁功”的才人,日日在御前侍奉,那该是怎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婉儿不敢想象,她望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早已因怒气而发白,那白中又透出一股绝望似的青灰来。
“不知。”母亲嗫嚅着重复了一句,转头看婉儿,“你不知?”
婉儿将眼中的一切担忧都收住,微笑道:“儿虽不知就里,但以常理推想,如今毕竟还是李家的天下,那个人一贯又爱做些大度贤良的样子,封我做才人,多半只是为了叫我占个后宫的虚名,毕竟像我这样的罪人之后,既难以得宠于圣上,家族中亦无权势倚仗,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母亲狐疑地看了婉儿一眼,怒气稍霁,婉儿知道她已被自己说动,挨到母亲肩头,揽着她道:“阿娘放心,那人向来恩怨分明,既是这么多年不曾对我们下手,便没有突然又想起来再下手的道理。再说,阿娘觉得以我们的身份,值得那人这样大费周章、虚以委蛇么?”
母亲相信了她,面上怒气尽数散去,坐不片刻,又道:“你…多加小心。紫宸殿中,都不是善与之辈,如方才那个人…”
婉儿知道母亲的意思,方才那个人不过是个从九品,却是口齿伶俐、断句工整,做起事来又稳妥圆滑,而这样的人,紫宸殿中可能有百十个。母亲想到的只是她在紫宸殿中的日子不好过,她想得却比母亲更深:无论这些人是天生聪敏,还是后来习得,这位天后识人用人的功夫,着实非凡,自己很该向这些下人们学习,方能投得天后所好,免于祸患。
“阿娘放心,”婉儿望着母亲斑白的鬓发,真心实意地道:“便是为了阿娘,儿也会至慎至谨的。”
母亲长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婉儿同母亲说的话并非全是托词,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这位天后的脾性已有了些许了解。这位“陛下”只要事不涉切身利益,其实是极宽容的。
这位天后近前的女官,大大小小总有二十余个,这些人有许多都是来自罪没入宫的奴婢,算她们入宫的年纪,再推测她们的姓氏,其中不乏这位天后的仇人之家,可这些人却全都好端端地在紫宸殿伺候着,有功即赏,无过不罚。
婉儿看见这些人,心里才略略安定了些,当值时极尽恭顺,无事时亦婉转向近人们讨教天后的喜好——她聪明地没有打探任何关于天皇陛下的消息,职事上的一切都只问天后的意思。才人这职司本是为皇帝所设,到了她这,却成了皇后的专一佐翼,有时连天后跟前的几个女官都看不下去,半含酸半打趣几句,婉儿不是当作听不懂,便是当作听不见。
天后果然欣赏婉儿这样的恭谦,命她日日跟在左右,大事小事,多得与闻。于是婉儿不但开始“听不懂”、“听不见”,渐渐地连话都不大说了。有好事者给她起了个别号,叫做“三不娘子”,是为不看、不听、不言。
有一回天后听见了这样的打趣,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好、兴致一来,竟替婉儿辩道:“你们不懂,那庙里的菩萨也是这样,不看、不听、不言,却是受万人香火,供奉无算——这才是真佛金身呢。”
婉儿总觉天后这话里颇有深意,数日之后,常在背后议论她的几个人便被贬去了外面,有一个特别爱嚼舌的,则因细碎事被杖毙。紫宸殿中本就藩篱牢固,如今更无人敢再传些碎言碎语。
而“金身才人”,亦成了婉儿最新的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