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住她不让走:“我才想起来有话和你说。”
韦欢看我,我其实无话,单只想留她,挠挠头,两手捉着她手道:“你…很好看。”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妾告退。”
我急忙道:“我真有话…呃,我叫人从外面带了些东西,你帮我看看好不好,若好了…若好时,就替我给崔二崔六她们各送一份,也给你一份。”说着扬声叫方才跟的人,结果几个人进来说:“陛下已经厚赐那冷淘胡,将他打发出去了,先买的放到现在,已不大好了,娘子…还要给韦娘子么?”
我一怔,方想起如今已过了数个时辰,那冷淘只怕早就不能吃了,又是失望,又是愤恚,作色道:“既不大好,你们就不知再去买一份来?或者方才他做的时候留一份?”
韦欢劝我道:“若真这么喜欢,明日开了门再去买就是,不急在这一日。”
旁人劝我还可,她劝时我却益觉伤心,挥手将人打发出去,闷闷抱膝坐着,韦欢挨在榻沿坐下,推了推我的肩道:“你说冷淘胡,我倒想起来,是天津桥南边街上那家不是?那个我以前吃过的,不大喜欢,纵是好的拿回来,也不过是放坏了的下场,不值当你生这场气。不过冷淘向来是寒食时节才有,怎么这会儿就已经在卖了?”
我道:“他是商贾人家,只要有人肯买,寒冬腊月里卖冰都不稀罕,二月里卖冷淘有什么好奇怪的?”
韦欢笑了笑,见我热得拿手揭衣服,便索性替我宽了外袍,又顺手拿起榻旁团扇替我扇了几下,徐徐道:“娘子觉不觉得,今年比去年还热?”
我除了外袍,又有她扇风,正是惬意时候,半躺着道:“好像是。”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歪着头想又一时想不出来,还是韦欢道:“去年大旱,关中已是米价飞腾,今年这样,不知又要更旱到什么样子。”
我一下便盘腿坐起,拍腿道:“是了,去年已是大旱,今年再这样热,岂不是更艰难?”
韦欢道:“艰难也艰难不到宫里,娘子这样急做什么?”自己这样说,却抿嘴微微叹了一叹,我瞥见她手动了动,忽地想到什么,道:“你家里…还好么?”
韦欢低了头,淡淡道:“好与不好,都这样罢。”
我道:“你莫急,等我托了人,替他谋个官身,不拘多少,总是一份进项,他有了品级,你家里人也不敢太看轻了他。等他安心读两年书,再去试一场,有我在,不会叫他落榜的。”自母亲提过这事后,我便着意打听,将这科举的门道已摸得七七八八——时下考试并不以钻营投刺为耻,而科举的试卷既不糊名,又要总虑各人的考量,只要我有心,保韦无生忍中个举,过个吏部诠选不是问题。
韦欢看了我一眼,道:“多谢娘子厚意,不过现在说这事为时尚早,等娘子出了宫再说罢。”见我还要说,便伸手按在我嘴上,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托人,无非就是太子、冀王,托了人便欠了人情,日后要还。一来一去,就说不清了。”
我刚想说“自己嫡亲的兄长,提拔个举子这样的事,还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转念一想,又将这话吞了下去,看韦欢道:“你瞧出了什么?”
韦欢道:“瞧出什么倒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以太子之尊,上道分内的奏请都要辗转托到自己的妹妹头上,只怕陛下与太子之间嫌隙不轻。”
我踟蹰片刻,方道:“其实他最先找的是李…睿哥。那厮睡迟了,太子阿兄等他不到,又遇见了我,才临时带我出去的。我没答复,他也没强求,可见托到我头上,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指望我。”
她看我一眼,道:“这才正说明太子心中惶恐。不然,他为什么临时见了你,就托到你…娘子头上?”
我虽知母亲不喜李晟,因见她近日待他倒还温和,且父亲尚算康健,因此并没料到他们之间已到了这等境地,回想起李晟当时的神情,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凉意:“他觉得六郎比他更受宠,在爷娘面前更有分量,又急着促成此事,所以才托他去说?”
韦欢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他还觉得你在陛下面前也比他有体面。”
我打了个寒噤,强笑道:“不至于此。”
韦欢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娘子若听我的,还是少参与外朝之事,自自在在的冶游玩乐为上。横竖娘子只是公主,日后嫁了人,就是外人,那东西…”她指了指贞观殿的方向,“与娘子无关。”
我沉吟不语。
韦欢以为我还在犹豫,又道:“这些话本不该说。只是娘子既视我为腹心,我自然也竭忠尽智,知无不言——太子与冀王都是天后陛下的嫡亲子嗣,长幼有序,冀王再是受宠,也越不过礼法的关口,古来有废他人之子而立己子的,却少有能废己之长子而立少子的。故尔天后再不喜太子,日后…的,也多半是太子。而天后陛下是太子的嫡亲母亲,太子得以立为太子,正是因为天后得以立为天后,故太子再是与天后陛下不和,也只能尊奉着母亲,这便是礼法规矩之所在。如今的情形,太子与冀王尚同为人子人臣,兄弟之情还在,倒不会有什么大龃龉。日后却不然。到时太子以人君之分,却处处受母后掣肘,冀王以人臣之身,却得以凌驾君王之上,久而久之,太子纵再仁厚,朝臣们能无怨言?太子不敢动冀王,难道还不敢动与冀王的人?冀王得以久居人臣之上,能无觊觎之心?年少骄纵,又得母亲宠爱,做起事来,能不冲动?两龙相争,潜伏愈久,争斗愈烈,所波及者也愈广。所以我劝娘子持身中正,莫要轻易投了一面,埋下祸根。”
我苦笑道:“你说得极是。”倘若母亲不是那位则天陛下,韦欢说得自然是极对的。可惜母亲偏偏是那位旷古绝今的女帝。在她眼里,韦欢所说的一切礼法规矩,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好用时固然便用,不好用时便不弃若敝屣,什么尊卑,什么长幼,在母亲眼里,大约什么都不及她的权位重要。
连子女亲情,也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道:“阿欢,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她没想到我听了这么一大段,到头来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怔了怔,看见我的脸色,又抿了抿嘴,张开双手,迟疑地向我身上一靠。
我紧紧地抱住她,贪婪地吮吸着自她脖颈里散出的香气,良久,才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欢,若我不是公主,你…愿意同我做朋友么?”
韦欢甚是犹豫地将两手反扣在我背上,动作轻缓得如同不情愿一般,隔了好一会,才道:“身上都是汗,我叫人打水进来,服侍你洗漱了,早些睡罢。”
第99章 青梅(一)
东都城南安业坊,去皇城与城西南定鼎门皆不远亦不近,本是东都乡绅聚居之处。近年来圣驾颇幸东都,许多朝官在东都都置办了别业,安业坊中也渐渐住进了许多外州官人。
坊西北临通济渠一带,也有这样一处中等宅邸。里外不过二十余间,门口一般只两个看门老仆,出入也都用驴、骡之车,并不见富贵煊赫——然而倘若有人进到宅子里,便可见处处雕梁画栋,粉金砌玉。亭台楼阁,虽不甚大气,却极尽精巧,书画字帖,虽陈列不多,却皆是名家。
那屋舍虽只二十余间,庭院却有五六重,最靠西的小院还引了通济渠水,自造了一处曲水亭台,四面种满奇花异树,无论春秋冬夏,皆是葱葱馥郁。
曲水中间,亭台之上设有琴案,上面摆着一副古琴。琴上并无名字标记,不知出于阿谁之手,亦无甚镌刻装饰。
午后时分,亭台上有人焚香盘坐,闲拨琴弦,虽是随意之举,却也自成一章,弹到兴起之处,忽而中途改了乐曲,从《簪杨柳》转去《破阵子》,铮铮铁马之声未毕,又变作怅慢婉转的《离别难》,未及一章,又改作了《剑器子》,《剑器子》奏完,又变成了《千秋乐》——这里不乏教坊大曲,以一具独奏,难免流于稀疏,这弹琴的却偏能别出心裁,以快指相合,高昂时仿佛鼓乐齐奏,柔慢时又如众人同声而叹,无论柔和怅惋,还是金戈铁马,皆能得其三味,连旁边侍立的女童都侧耳相听,面上时而怅惋,时而激昂,仿佛已随着琴声入了意境。
独孤绍入了庭院,听到的正是《剑器子》,因驻足而立,遥望亭台中人,旁边的侍女要上前通报,被她摇手止住,假借口渴,倩侍女去倒杯冰饮,自己静静听完一曲,才沿着台阶而上,拊掌笑道:“好。”
崔明德爱惜地抚了抚琴弦,缓缓起身,道:“今日蝉鸣甚噪,不合弹琴,收了罢。”
侍女低声应诺,上来收拾琴具,这侍女年不过□□岁,正是小女娘爱玩闹的时节,却是举止淑静,主人不发话,便连近旁的独孤绍都不肯看上一眼,更不论有只言片语了。
庭院中只有崔明德、独孤绍和这女童三人,那两人都不出声,一时竟安静至极。
独孤绍倒也不嫌尴尬,先笑道:“因听闻尊府娘子染疾,前来探问。”
崔明德瞥她一眼,缓步下阶,边走边道:“多承厚意。家母染恙,不便待客,万望见谅。”
独孤绍也跟着她下阶,边走边笑:“有便弹琴,不便待客,这便是你山东豪族的待客之道?”
崔明德顿足回身,看她一眼,见她穿着襦裙半袖,与平日胡服妆扮大不相同,略略一哂,道:“鄙氏《氏族志》上只排第三等,不敢妄称豪族。寒门鄙户,仆役粗疏,贵客远来,亦不知通报,实在恕罪。独孤氏乃关陇著姓,《氏族志》上荣居二等,此方是豪族翘楚,我等楷模,却不知驾临鄙门,有何指教?”
她明明语带机锋,神情语态却依旧不徐不疾,独孤绍道:“这倒怪不得他们,我递的是兰生的名札,他们以为我是你在宫中的同伴,所以不敢怠慢。我也不与你说什么虚话——你娘明明没什么大恙,为什么好端端的,偏要说她病了?还要巴巴地将你从宫中接出来?”
崔明德冷冷道:“亲长染恙,做儿女的恭谨侍奉,总是分内所在,何必还要分疾病大小?若如此,若尊亲有疾时,十六娘是不是还要先等郎中诊断,分出‘上中下’三等之病,然而再视其轻重,酌情侍疾?”
独孤绍笑道:“偏是你口齿伶俐,我说不过你。你也不要拿这些对外面的话诓我,我既来寻你,自然有我的缘故,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宫里出来,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如何?”
崔明德转头四处一看,那女童已抱着琴具走开,园中只剩她二人在。庭院旷阔,花丛间疏,并无可藏人之处,她便看了独孤绍一眼,淡淡道:“你先说你的消息。”
独孤绍笑道:“不成,你要先告诉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