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傻愣愣的看了半晌,那汉子扭头,大步朝远处的山丘走去。冬日草木凋零,山上光秃秃一片,只有荒凉灰褐,西北风呼啸,刮透了他身上老旧皮袄。然而那汉子目不转睛,看着山下的某处宅子。几代之前,他们就不住帐篷了,改住汉人的宅子,可是谁能想到,还有这种宅子,可以奢华到如此地步!
那是千骑长的宅子。千骑长说,今年的粮价涨了,羊皮换的米不如往年的一半。可是粮价涨了,皮价为何不涨?千骑长说,今年大帐有令,不准私卖皮货,只能卖给帐中。可是为何商队来往,运走了一车又一车皮料?千骑长还说了……说了一样又一样,可是他宅子里的灯火,从没有熄灭的时候!
山上的草早就不够马吃了,他家婆娘从自己嘴里抠出了粮食,喂那马儿,却还是死了。没了马,没了羊,他一家人,明年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就像长在了山头上一样,那汉子死死盯着山下的大宅,双目几乎迸出血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葛,回去吧。赶紧杀了马,还能有些肉过冬……”
那汉子没有接腔,反而幽幽道:“阿隆,你知道郝散吗?”
身后那人一惊:“阿葛,你莫想偏了!郝散他们被人剿了!”
几年前,谷远那边出过乱子,一个叫郝散的匈奴人不堪饥贫,起兵造反。举兵之后,他裹挟了羌人、卢水胡,足有数万大军。这些人攻破了上党郡城,又转到去了雍州,所过之处净是狼烟。晋人花了四年时间,才终于把他们全部剿了干净。
这件事,他们都清楚这事,心知肚明。
然而那汉子并没停下,仍是用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低语着:“他们死了,但是死之前,一定吃过饱饭,穿过暖衣,还在下面那种宅子里住过,快活过。我也要死了,我从未快活。”
这话就像幽魂在低低呢喃。身后人突然闭上了嘴,不再言语。风呼呼在两人耳边刮过,像是鬼哭狼嚎,也像是桀桀狂笑。最终,那汉子也呵呵笑了起来:“阿隆,你想在死前,吃口饱饭吗?”
当夜,山下那座宅子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天际。一个匈奴汉子一手持着血淋淋的弯刀,另一手提着个人头,从火海中走了出来。
“千骑长死了!分了他的家产!”
在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有人狂呼了起来,有人惨叫了起来,更多人不惧大火,冲进了那栋大宅。
“卢葛,你杀了千骑长,大帐里那些贵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知道。我们可以向东去。我听人说了,东边那个高都城,通了商路。城里一定有很多钱,很多粮,我们去抢来,再向西行!就像郝散那样,吃上饱饭,穿上暖衣!”
在他嘶哑的吼声中,无数人也吼了起来。红光熊熊,照亮了他们狰狞而兴奋的面孔。
第66章 逼近
今儿风又大了些, 外面地上都挂了白霜。然而坐在房中, 郭郊的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身上穿着加了丝绵的锦袍, 腿上盖着厚厚实实的羊毛粗毡,脚边炭盆里,烧的还是细炭, 烟气不大,又耐久的很。在这重重防护下,哪还会觉得冷?放在往年,这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终于也轮到他来享受了。这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啊!
嘬了口热气腾腾的酪浆, 他又翻了一页账薄, 看着上面一行行数目, 只觉心旷神怡。这些时日,他从梁府拿到了不少便宜经书, 让下人通过太行径, 卖去了司州。他可不像梁子熙一样, 只会认准了要粮, 而是以两万钱一册,把书卖了个精光。
这一趟,就有差不多十万钱进账。于是冬衣也有了,细炭也有了,就连侍候的婢子都多了两个,怎能不让人舒心?
这梁子熙,真是个可交之人啊。
慢吞吞翻完账薄,郭郊闭目思索起明年的生意。只要开春之后梁府开始印书,他就再多拿些,这次走白径,去邺城。那边的生意应该也不会太差。来回几趟,怕也有数十万钱了吧?
心里想的正美,紧闭的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小吏狼狈不堪的冲了进来:“县尊!闹,闹,闹起来了!”
吓得手上陶碗差点摔在地上,郭郊怒道:“放肆!还有点规矩吗?!到底是什么闹起了?”
“乱兵!”那小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匈奴那边又有乱兵了!”
“啊呀!”陶碗跌在了桌上,白乎乎的汤汁散了满桌,可是郭郊已经顾不得了,豁然起身,“从哪儿乱起来的?有多少人?打到哪里了?”
“析县!应该是析县!有四五百人之多,沿途扫荡了数个村寨,眼瞅着是冲县府来的啊!”那小吏吓的都快哭出来了,哆哆嗦嗦禀道。
“该死!快去请吴校尉过来!”郭郊喝道。
高都城旁边就是太行关,自然有驻军把守,其中领兵的正是千人督校尉吴陵。不过天气寒冷,吴校尉大半时间都待在城中,这下倒是凑了巧。那小吏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跑了出去。
郭郊则焦躁的在房间中转来转去。匈奴乱兵啊!要知道几年前,上党就乱过一次。匈奴人郝散率军攻打郡城,不但攻破了潞州城池,还杀了长吏,扫荡了大半郡城!数万马兰羌、卢水胡裹挟其中,转战并雍秦三州,闹得天下不宁。大乱整整持续了六年,才被压了下去。
若是再这么来一次,自己这个小小的高都,能守得住吗?
打了个冷颤,郭郊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高声叫道:“来人!”
候在一旁的亲随连忙走上前来。郭郊面色凝重的吩咐道:“你速速带信去梁府,就说乱兵要到了,想要攻打府城,让他小心为上!”
梁府的工事建的虽然不错,但是毕竟不如府城。万一这帮如虎似狼的乱兵绕到攻打梁府,可就不妙了。郭郊怎么说也收了人家莫大好处,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忘了梁丰。
亲随快步赶了出去。又过了片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劈头便道:“有乱兵来袭了?!”
“吴校尉,你可来了!是有一波乱兵,正朝高都袭来。据说是析县的人马,不知怎地就反了!有四五百人呢!”郭郊赶忙迎了上去,飞快说道。
“析县?那不是左部匈奴治下吗?!这群该死的杂胡!”吴陵怒道,“无妨,我立刻调兵过来,坚守县府。只要能守上几日,匈奴那边应该就会派兵讨伐这股乱军!”
“可是万一左部匈奴也反了呢?”郭郊声调有些颤抖,这可不是单纯的乱兵啊,万一是匈奴大军作乱的先锋呢?
“刘渊不还在邺城吗?左部匈奴怎么敢反!”吴陵气势汹汹道。
“啊!”郭郊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左部匈奴都尉刘渊还在成都王身边,谅那些匈奴人也不敢妄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郭郊赶忙道,“那城中就要拜托吴校尉了!”
吴陵点了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
远远的,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声传来。血腥味充斥鼻腔,卢葛挥出弯刀,又砍下了一颗脑袋。站在那汪血泊中,他随手擦了擦脸上滴落的黏稠液体,向着库房走去。
这是个小庄子,只有一百多私兵。花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攻克了寨门,冲了进来。所有男丁都要杀光,女人随意享用,若是有奴仆肯跟他们走,则能逃过一死。只要给他们酒肉,给他们女人,那些愚笨怯懦的汉子就会拿起刀槍,跟在他的大军之后。这样,他的队伍只会越打越多,直到跟郝散一样,聚众数万,驰骋三州!
“哐”的一声,库房的大门被踹开了。看着里面堆积的粮食和锦缎,卢葛松了口气:“来人,把这些都运上车!”
这才是他们继续前进的依仗。这些粮草,这些银钱。几个兵卒冲了进来,扛起米袋,兴高采烈的装上大车。还有库房里堆存的百来支箭矢、十余把刀槍,也都落入了他们手中。
做完最重要的事情,卢葛走出了库房,顺着回廊向正堂走去。一路上,有人在扒尸体上的厚厚锦衣,有人衣衫不整,拎着刀哈哈大笑,还有人仔细检查着地上的裸尸,摘下腕子和颈子的金银首饰,塞进贴身的小包里。
卢葛没有看他们,大步走进了正堂。
“阿隆,干粮什么时候能备好?”卢葛问道。
“再有一个时辰。”卢隆满面红光,大声答道,“头领,这次抢了不少粮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