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听得见那些北军挖坑的动静,自然也听见了李晟的长哨,但她好像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既没有完全入定,也难以挣脱这种“被魇住”的状态,只能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周身的真气像是要被那霸道的下半部齐物诀抽取一空,越来越入不敷出。
石壁上的刀斧痕迹凝成了犹如实质的刀光剑影,刮地三尺地消耗着她仅剩的微末内息,先是手心渗血,随后十二正经渐次沦陷,乃至于全身几乎没一处不疼。
那疼痛有点熟悉,和当年在华容城里,段九娘冒冒失失地将一缕枯荣真气打入她体内时的凌迟感很像,只不过当时是要炸,现在是要裂,也难说哪个更难熬。
禁地上面被投石机砸出一声巨响,地面隆隆震颤,沉下去的石门上生生被砸出一道裂痕,周翡觉得自己被一把刀当头一分为二——她脑中“嗡”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没了知觉,周围扰人的动静越来越远,视野也越来越黯,那害人不浅的半部齐物诀终于淡出了她的视线,刀光剑影的幻觉也随着她五官六感的麻木而淡去,有那么片刻光景,周翡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凉。
而当意识也开始失落的时候,那些困扰她的种种尘世之忧便都跟着灰飞烟灭了,她已经无暇考虑可能近在咫尺的北军,忘却了心里对“命中注定”的悲愤诘问,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喜怒哀乐变得无足轻重,她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一起模糊地记不起了。
周翡全部心神只够保留一线的清明,整个人宛如退回到了她初生之时,露出天然的好胜本能——就是死到临头,也绝不主动退避。
这样浑浑噩噩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翡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似的,突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她丹田中缓缓升起,像一阵细密的春风,轻缓柔和地洗刷过她干涸皲裂的经脉。
而枯竭的真气也好似死灰复燃,缓缓从她原本凝滞不堪的经脉中流过,刚开始非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随即一点一点增强,和着她重新清晰起来的心跳声。
外界的响动与光线重新投入她眼耳之中,周翡几乎有些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齐物诀的后半部分再次映入眼底,她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看清那些几欲嗜人的刀斧刻痕了!
每一道刻痕都清晰起来,当中虽然饱含肃杀之气,却只是服服帖帖地趴在墙上,不再伤人,那些刻痕和上半部乱飞的笔画一样,也是一套完整的内功心法,周翡在尚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自动地跟着那图上所示功法运转起内息来。
她从未有过这样神奇的感觉,周身沉疴陡然一轻,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控制力。
段九娘以枯手,强行将一缕“荣”之真气打入周翡体内,那股暴虐的真气险些要了她的小命,却没来得及同她说明白过枯荣真气到底该怎么练、怎么用。
这些年来,周翡既无心法、也无口诀,只能按着冲虚道长交给她的齐物诀调和安抚她两股互相排斥的真气,一直与那枯荣真气相安无事。
她从未想过何为“枯”,何为“荣”,只是偶尔在破雪刀有所进境的时候,方才能因“大道通而唯一”而少许窥到些许枯荣真气的门路。
这些年来,枯荣真气于周翡,除了能配合破雪九式中的少许招式之外,基本是故步自封,没什么进益。
直到她看见这半部被不知什么人修改过之后的齐物诀。
那原属道家的温润心法变得凶险而恶毒,又正赶上周翡内伤颇重、心境不稳,险些引得她经脉枯死,偏偏她不肯随便死,竟在一线间悟到了枯荣流转、生生不息之道,误打误撞地打通了真正的枯荣真气,迈出了当年段九娘师兄妹始终没有抵达的一步!
细想起来,道家阴阳相生,本就与枯荣之道相互印证,其中竟也算有迹可循。
周翡终于能仔细观看那齐物诀的下半部。
只见那缺斤短两的道德经明文与刀斧痕迹之间,居然还有一段极小的刻字,以周翡的眼力,尚且要集中精神于目中方才能勉强辨认。先前这邪门的石墙太有攻击性,叫人根本无法直视,谁都没注意到这行字。
那娟秀工整的字迹同七道石门后的吕国师遗书中笔迹如出一辙,与周遭狂风骤雨似的刀斧痕迹对比极其鲜明。上面写道:“齐物诀,齐门之秘法,修阴阳二气,于化功疗伤、锤炼经脉大有用处,日积月累,助益不小。然失之和缓,终不过强身健体之小道。”
这话说得非常狂,就差明说别人家的功法没有屁用了,但细细想来也有道理——冲霄道长交给周翡的那本齐物诀仔细想来,通篇不过“调和”二字,也就是周翡当时被段疯婆子折腾得半死不活,否则那篇藏在道德经里的齐物诀除了强身健体,实在没什么大用。
吕国师后面又写道:“阴阳之道,相生相克,齐门小友多隐世而居,无争圆融,常将‘相克’之术弃之不用,岂知萧疏始于极盛之时,草木起于枯涸之土,烈火融冰,乃生潺潺之水,未知有死地,谈何寻生机?今吕某抹去半部小齐物诀,以杀戮之术代之,成‘大齐物诀’一篇,以待后人。功法凶险,九死一生,慎之。”
周翡:“……”
姓吕的老神棍把“慎之”俩字写在这里,谁他娘的能看得见?
缺了大德了!
这时,只听又是“通”一声巨响,巨大的山石扑簌簌地砸了下来,禁地里的石门忍无可忍,瞬间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叫嚷声与咆哮声一起响起,山石崩裂,碎土塌陷。
陆摇光使出蛮力,一定要将齐门禁地重现天日,一点也不担心将自己手下的兵将埋在下头,生生在禁地上面开出了一个宽逾数丈的大坑。
陆摇光拂开脸上尘土,指着那大坑喝令道:“冲下去!”
大群的北军应声呼啸而下,顺着巨坑往下俯冲。
先锋方才冲入禁地中,便被这浩瀚的地下山谷惊呆了,领兵的北军将领不由得停下脚步。
不请自来的天光将整个数代不见天日的齐门禁地照亮,巨大的八卦图陈列地面,几乎带了些许说不出的神性,浮在半空中的细小尘土好像一把星尘,扑散得四面八方都是,静静地与野蛮的闯入者们擦肩而过。
突然,一道人影闪过,有个北军道:“将军,他们在那,还没跑!”
那先锋将领抬头一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石柱,合抱粗的巨石林立,撑着此地洞天,一个流民少年正直眉楞眼地站在那里,好像被凭空而落的北斗吓呆了。
双方互相大眼瞪小眼片刻,那少年大叫一声,转身冲入了石柱从中。
充当先锋的北军将领跟着曹宁出生入死多少年,虽未能一眼看出齐门禁地里有什么玄机,但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一时犹豫起来。
陆摇光却已经带人赶了上来,骂道:“还愣着干什么!”
先锋北将跟了这么一位一言难尽的主帅,也是无计可施,只好带人追上去。
那流民少年人小腿短,一副没吃饱过的模样,惊慌之下,哪里跑得过来势汹汹的北军?
他借着石柱遮掩,原地绕了好几圈,眼看要被北军追上,石柱深处又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个年轻女孩子躲在那,小声叫道:“小虎!小虎快跑!”
陆摇光率众闯入石柱阵中,自然听见了这一声细小的惊呼,当下一挥手道:“分头围堵!”
北军“呼啦”一下就地散开,一部分去捉拿那走投无路的少年,一部分朝着女孩出声的方向而去。
北军先锋将军打了一声长哨,追击之人立刻分开,分别自几个方向围堵那少年,眼看要将他堵在中间。
就在这时,那少年却突然掉头往一个巨石柱后面一钻,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众北军从四面八方将那木头柱子团团围住,却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没的——难道还有人会遁地术不成?
与此同时,方才那女孩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偌大一个石柱阵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一众北军在其中面面相觑,诡异极了。
先锋将军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凑到陆摇光面前:“大、大人……”
他一开口,回音在齐门禁地中四处回荡,格外突兀,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
陆摇光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北斗破军耳力极好,闭目侧耳倾听片刻,突然将长袖一甩,指向一个方向道:“装神弄鬼的鼠辈躲在那里!”
两路北军不待他吩咐,已经包抄向陆摇光所指的方向。
树枝到了地方一看,那里居然只有一个小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