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画面都随之彻底暗淡下来。
阴蒙蒙的房间里,三四个丫鬟簇拥着慕生一个,有的跪在地上给他整理袍角,有的弯着腰为他整理袖口,慕生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哪怕他想要自己整理下衣襟,常年侍候在他母亲身边的老妈子,都会喝止住他,命令丫鬟代为行事。这些丫鬟们穿着藏青的棉布旗装,黑布鞋,及腰的乌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青布带束成结,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飘在辫子外面。她们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智一般,明明还在十六七岁花样的年纪里,却个个不苟言笑,如她们所穿戴那般古板严谨。
和开篇一样,此刻的慕生一样是沉默的,然而,他当下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消极反抗,老妈子聒噪的催促让他颇不耐烦,但或许是因为礼教,又或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慕生终究没有说什么。
特写镜头依次晃过他欲言又止的眼神,蠕动的喉结,还有隐藏在袍衫下拢成拳的手指……而每一个镜头,无不将容庭最性感的一面捕捉出来,眼神的深邃,喉结的强烈性征,还有关节分明的指骨,就连容庭自己都惊讶于这些他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原来他在陆以圳眼里是这个样子的,原来他爱着他这个样子。
每一个镜头所暴露出来陆以圳的所思所想,都让容庭罕见地感到一阵飘飘然。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对陆以圳也会有这样的吸引力,很少在情事里掌握主动的陆以圳,原来并不是对他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让容庭对身体很快热了起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陆以圳接连一串特写镜头以后,正常观众应该完全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
他们应该感到……煎熬。
恰到好处调动起观众的情绪,吝啬的剪辑师终于开始推动场景变幻,情节进展。
这是慕生母亲的四十大寿。
在与宾客寒暄的几个简短的对话里,陆以圳迅速地交代了慕生真正的出身。
他是家中的承嗣子,被整个家族寄托了巨大的希望,可是,即便身为男性,他依然活在礼教的束缚里,父母长辈的重压,旁支兄弟姊妹的艳羡或仇视,镇日里被种种琐事扰的不得安宁,而一切的痛苦,都在母亲的四十大寿上被放大千百倍的爆发出来。
家里的亲戚旧友络绎不绝,上门逢迎的,打秋风的,不明就里凑热闹的……慕生厌倦地陪着父母应酬着,对他而言,这样的环境无异于一种煎熬。他看着母亲辛辛苦苦维持一家大妇的体面与尊荣,看着父亲肆无忌惮的宠溺新过门的小妾,像炫耀一个新得到的宝物般在友人面前把玩……直到,戏台子上唱起了戏。
一声漂亮的唱腔灌入耳中。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白慧君,更是第一次听到人们口里的“京戏”。
戏台上明丽的色彩成为了整座宅院里唯一的亮色,白慧君饰演着贵妃醉酒,妖娆的身段,媚眼如丝的风情,还有那怅然若失的唱腔,无不吸引住了慕生。
他攀着京剧,就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攀住了一块浮木。
从一开始常请白慧君所在的戏班子到府上来出堂会,到后来慕生自己也大着胆子跑出去听戏……慢慢的,慕生终于开始接触真正的京剧。他与白慧君一起喝茶,看他如何练功,如何吊嗓子,然后白慧君教给他什么是戏,怎样赏戏。过去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终于在白慧君的讲述下,成为了具体的一种概念。慕生开始出入戏班子,结识了一群喜好相当的票友,他知道自己迷恋上了一个不被父母所允许的东西,可是,那阵子,慕生过得快活极了。
在慕生刚刚出场时,每当他行走在家中的长廊里,画面都是偏激而逼仄的,畸形的镜头角度让整个画面显得毫不平衡,慕生走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在负隅顽抗的小虫。而随着他不断离开家庭,接触京戏,走到外面的世界,构图终于开始趋向平衡,那种让观众发自内心不舒服的感觉渐渐淡化,慕生的快活,也进入到他们的心里。
故事第一个转折与精彩在这一刻展开。
在戏班的后台,白慧君开始教慕生自己唱过的贵妃醉酒,他教慕生如何唱力士,然后自己满心依恋地靠向了慕生的怀抱。
白慧君眼神里藏的炽热的爱根本无法掩饰,他就像是一汪溢满的泉,从泉眼里不受控制的迸发而出。而慕生却始终有着异于常人的专注,他认真地唱着每一句词,投入的去饰演力士。观众有多明白白慧君的感情,就能看出慕生对京戏有多狂热。
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贵家子弟跑来做无用的消遣,他是真的热爱这一出艺术,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反复出现的白慧君在舞台上表演的镜头,渐渐通过心理蒙太奇剪辑,与之后慕生自己走上舞台的镜头叠化、重合。
坐在舞台下的慕生,仿佛隔着十数年的光阴,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而未来的慕生,也似乎在表演里,回溯到了自己的过去。
陆以圳在这个节眼上穿入了京剧《生死恨》的桥段,为金人做奴隶的程鹏举,被迫与韩玉娘结为夫妇,婚后,韩玉娘力劝程鹏举逃回家乡。正值两人分别之际,慕生将程鹏举复杂的心理表现得真实极了,而就在这个时候,背景音中猝然生出一阵喧哗。
时空调转。
当慕生的父亲得知儿子耽溺京剧、听到他狎玩戏子的传言,他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慕生强行绑回了家里。
不闻不问的一顿家法伺候,跪在祠堂的慕生被父亲打的整个后背血肉模糊。慕生的母亲抱着他哀痛哭号,不住地念叨:“我的儿,娘可只有你一个……你爹怎么下得去手,怎么这么狠心!”
一下子,刚刚明亮起来的画面再次灰暗,构图也重新扭曲起来。
祠堂里,慕生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心疼他,却不理解他,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却根本不肯听他一句解释。
跳跃的烛火将画面中的人物衬得渺小单薄,斜俯视的镜头将跪在蒲团上的慕生,拍得像是在蜘蛛网里挣扎的落网昆虫……重归的压抑让观众再次陷入与主人公一样的情绪里,痛苦而煎熬。
再然后,白慧君偷偷来寻慕生了。
他知道慕生的不快活,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事业与慕生一起远走高飞。
可是他得到的答案,只是慕生一句半知半解的辩驳——
“爱?你是说儿女之情?慧君,我想你误解了,我不爱你,我只是爱你的京戏。”
慕生说得有多赤诚,白慧君的心就被伤得有多狠。他用纤白的手抚上慕生的脸,一遍遍地追问:“慕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你难道不爱我?”
无动于衷的慕生终于让白慧君灰了心,以至于白慧君以最疯狂的姿态死在了慕生面前。
是一个天光大亮的晴日。
白慧君忽然不管不顾地闯进府来,慕生本站在院子里听父亲的训斥,白慧君握着一把短匕,猛地冲到他们父子之间,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鲜血溅污了慕生父亲的长衫,可白慧君却没能如愿死在慕生的怀中。
将死之时,白慧君孤零零地俯在地上,挣扎着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慕生,你可以不爱我,但请千万……记得我。”
白慧君的死没能换来大家的惋惜,却证明了慕生的清白,慕生家人很快欢喜起来,他们随便找人收殓了白慧君的尸体,然后大张旗鼓地开始为慕生寻觅良缘。
一时间,所有的麻烦似乎都缠上了慕生。
慕生的父亲沉疴在床,家人迫不及待地指望他结婚冲喜;父亲的新妾见指望不住老爷,混不顾地纠缠上他,逼的慕生不得不每天逃到府外头去;可这一出去,又难免遇上一族里的几个堂兄弟,他们开始镇日里哄着他往大烟馆子、赌场里去,必要的应酬推脱不开,可慕生又委实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他始终记得白慧君第一次带他到戏班里去的时候,班主状似无意地对他提了一句,“少爷有副好嗓子,若真喜欢票戏,可千万别抽大烟,毁了这嗓儿。”
慕生就仿佛一只脚已然踩入沼泽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却又不甘心束手就擒。
画面里,似乎所有的夜晚都变成了雷雨交加的夜,长随高高举着伞,跟在慕生身后,但饶是如此,仿佛也无法阻止夜雨淋湿他的衣衫。
每晚回到府中,慕生总是狼狈极了。老妈子斥责他的长随,慕生时而于心不忍,时而无动于衷,他就像是一尊被迫飘摇江上的泥菩萨,自身难保。
黑暗的房间,哪怕烛台万盏,似乎也照不亮慕生所在的世界。他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整个人处在画面的最下方,屋梁压着他,站在不远处的老妈子也能压着他,无边的黑暗、沉默都压着他。
可当一个近景镜头从远处推过,观众却可以注意到,即便在这样的重压下,慕生的背脊依然坚韧地挺着。他有他的坚持,即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便看起来有些可笑,但他依然不曾放弃自己渺小的负隅顽抗。镜头转接,是一个从慕生背后的固定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