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微尘脸色略有些苍白,叹了口气:“也是走一步算一步。”
叶九琊看着他侧脸,觉得这人现在是该有些疲倦的,然而又有种执拗的坚持在里面。
他一路下来, 也对陈微尘了解不少, 这人若在凡间,可在凡间温柔富贵中过一生,即使入了仙道, 现下情状,有自己在身边护持,也不必受眼下三家气息冲撞磨折之苦。
陈微尘察觉他目光,也望了过来,竟是对视了不短的时间。
一只鸟从林中扑棱棱飞了起来,才打断了这段寂静。
陈微尘眼里泛上戏谑的笑意来:“叶君,看了好久,可是看上我了?”
——叶九琊已经习惯这人对他几天一换的称谓。
他的性子,面对这样暧昧的玩笑,终究是没有办法调侃回去的,只开口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陈微尘比起那总是缺了点眼神,抓不住重点的魔帝要好一些,尤其在面对叶九琊这样惜字如金的交谈方式时。
他道:“可见我们都在一起待了半年,你还是把我当做凡人。”
叶九琊看着他,神色微动。
“初见时,你说仙路寒苦,”陈微尘道,“我既然来了,也是想要寻自己的道。你若把我当道友,便不会有方才一问。”
叶九琊静了一会儿,道:“是我错了。”
末了,又添一句:“你境况凶险,不可独自修炼。”
陈微尘得逞般一笑:“那以后就要劳烦叶剑主护法了。”
叶九琊神色依旧淡淡,陈微尘把那句“叶兄方才可是在心疼我”咽了下去,跟上他,并肩往前走。
佛家大开慈悲门,山路随山势偶有曲折,但并不崎岖,下了数不清的整齐石阶,到山脚下,仿佛过了一道无形屏障,幽谧景色倏忽远去,眼前又望见南都巍峨城楼。
他们在城里继续寻气运特异之地,然而一天下来除了知道国师府在哪里外一无所获。
陈微尘挂念温回,不免有些焦虑。前几天在月城宅子里找来了温回几根头发,又过三日,到了阴盛的日子,谢琅点上命魂铜灯,将头发放上去烧灼,幸而火苗虽然不稳,但仍充沛明亮,昭示头发的主人并无大恙。
道士又在拂尘里扒出来一根混杂其中的猫毛,照样烧了——亮得很,可见这只肥胖的姑娘离开谢琅后,并没有憔悴多少。
谢琅磨了磨牙。
线索总寻不到,陈微尘便也不出门了,半个月来,每日在书房里读佛经,虽然没有高僧授业解惑,但他仿佛是天生聪慧,也一点点看了下去。
小桃见他沉迷了佛经,不仅去都城里寺庙求了串缠在腕上的珠子,就连准备的衣物都素净不少。
此时书房里点着檀香,案上燃一支白烛,陈公子一身浅青衣,腕上松松缠了杏色的细珠,很是像模像样。
可惜也没见他清心寡欲多少——读着读着便没了骨头,靠在旁边叶九琊身上。
叶九琊往书页上看,一眼便看到“明王”“明妃”“空乐双运”几个词。
陈公子心中有鬼,咳了一声,欲盖弥彰把书一合,换了一本正经的《华严经》看了起来。
叶九琊此时修为在二重天的巅峰,气息早已圆满,破境的契机难寻,一旦闲下来便无事可做,每天陪着陈微尘念经,竟也渐渐习惯了这样流水般的时日。
过半个上午,陈微尘读厌了经本,找出一本妙语偈集消遣。
恰逢春风入窗,书页掀动,匆匆变幻终停下来,定在一首上,上书: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他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捧起书来看了许久,目光在“无常”二字上徘徊不去。
“无常……”他听见自己喃喃念出来。
抬眼看见窗外流云掠过天际,盖住日光,阴影有如实质,穿过窗棂打在脸上,时而粘滞,时而飘忽。等云飞散,日光又进来炙烤。周而复始,使他心中升起被光阴戏弄的惶惑。
他转过头去看叶九琊,日光打在眼上的影子还未消散,模糊了斯人面容,房间忽然昏暗,他伸手去摸,抓到冰凉柔软的发丝,流水一样滑顺,一时怔怔。
他听见有人在读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转过头看着桌案上,一本《金刚经》书页正在“哗哗”翻动。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之一刹那,经九百生灭。”是《仁王般若经》。
金光剧盛,书房中翻书声大起,眼前尽是纷飞书页,陈年的墨气与檀香一齐钻入胸腔,他成了这两种气息聚合的化身,昏沉着沉了下去。
千万道声音各自念着,是比蝉鸣还要密集的聒噪声,又渐渐汇在一起,震耳欲聋道:“谓器世间山河大地及一切有为之法,迁流无暂停,终将变异,皆悉无常。”
他用力要挣脱,却像是溺水的挣扎一样,无依无凭,不得脱出。
余音不绝,此音未伏,彼音又起。
“无常中来,无常中去。”
过一会儿,又是唱声,像是送殡时会唱的,道: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最后归于一声厉喝:
“孽障,速归去!”
他茫然中抓住了一个人的手,始终不放开,沉浮中挣扎着要醒过来,无果,最后有气无力,脑中吊着一丝清明了悟,道:“自混沌分起时,便有无常,天道兄,既然本出同源,盛衰交替,起落长消的道理你岂能不知,何必总是与我过不去。”
他叹口气,笑了笑:“你辖下世人,常贪得无厌。可我不同,纵使有千万般无常,我也只不过要那一个罢了。”
那声音长久没有出现。
他昏沉着苦中作乐想,这东西并不像是个伶牙俐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