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了。古时候好像有个词叫“总角之交”?可能是这样写吧,我现在找不到字典。我们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天哪,看到徐裴走进来的时候,我和父亲都大吃一惊。
他身体素质非常棒。具体的检查结果明天才能出来,但他身上被咬过的那个伤口已经痊愈了。伤口在他的右脚踝上方三寸半,没有伤及动脉。他告诉我呗咬之后他发了高烧并且昏迷了几天,差点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谢天谢地你没死。他苏醒之后就发现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愈合,他和平时没有一点不同。
高烧、昏迷、呕吐、休克,苏醒后畏光,喜欢吃生肉,全身毛孔扩大,开始长出粗硬的黑毛,犬齿长长,牙床畸变……这个是被感染者病情发展的普遍趋势,但他昏迷之后苏醒了,没有变成犬人。我相信他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
真的,我太开心了。现在是晚上两点,我们一直聊天聊到现在。
他问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完之后就笑了,我不明白他笑什么,问他他也不肯说。
他有时候是有些坏心眼的。不过我不讨厌。
2056年6月1日
今天是儿童节,早上徐裴给苏医生送了几颗糖,说是给苏医生的孩子。
糖在我们研究所里是个很稀罕的东西。徐裴的饮食配给和我们的不一样,那几颗糖都是他攒下来的。但是苏医生转身就把它丢了。她说太脏太恶心,可能有病毒。我很生气,但父亲说过我不能对别人发脾气,也不能说恨这样的字。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我把糖捡了回来。很好吃,很甜。
徐裴的血里果然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他说不出为什么会产生抗体,但他是个幸运的人。老师说我们研究科学的人有时候也要相信上帝和灵感,我现在明白了。虽然研究所里的人都很好,父亲也很好,但徐裴是不一样的。他不会怜悯地看着我让我学习怎么和人相处,跟他在一起聊天非常开心。
他问了我关于研究院的很多事。我问他以后还要不要回去。他生活的那个城市已经成了犬人聚居的废城,父亲他们每天开会都在讨论什么时候开始轰炸。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我住在研究所里,各个地方的研究所。然后他说要不要一起住。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人和人之间表达亲昵和喜欢的时候会拥抱和亲吻。但我记得亲吻不是这样用的。
我喜欢他喊我浚河。其实他声音很好听,我明天要再跟他说一遍。他应该相信我。
亲吻和拥抱都很舒服,我并不讨厌。
2056年6月16日
徐裴发生了变化。他虚弱了很多。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很疲倦。他脱下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他背上的毛孔开始扩大,毛发变粗了。我告诉他这是被病毒感染的先兆。其实我并不肯定,但我非常害怕。
他不肯再吻我或者抱我了。我使用了紧急权限,把他送进观察室里。
苏教授告诉我疫苗的第三期研制已经将近结束。我在徐裴基因里发现的基因组果然可以改变病毒序列,这是一件好事。
他太虚弱了,我知道。每天抽取血液、身体不断接受刺激,他越来越瘦,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跟父亲说他需要休息,但父亲告诉我如果不能在八月之前研制出可行的疫苗,针对犬人聚居城市的轰炸就要在全球展开。这不行,这些人还是有救的。但父亲说这是最高级别的决定,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多月了。
我不想再从徐裴身上抽血了。父亲问我为什么哭,我不能说出来。但父亲命令我脱掉衣服。他知道了。
刚刚苏教授告诉我,我不能再接触徐裴。她已经替代我成为徐裴的负责人。
我无能为力。在父亲的命令下我被当做感染者监视起来,唯一能让我感到与徐裴有联系的就是疫苗的研制。疫苗现在还是由我来负责。如果徐裴真的因为抵抗力下降而被病毒感染,那疫苗就是唯一能救他的东西。
病毒在持续进化,人类的防御机制应该也能不断进化。我坚信这一点。
2056年6月28日
经过十天的观察期,确定我并没有被病毒感染之后,父亲同意我见徐裴一面。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我和徐裴之间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亲吻。他说他一直想着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这令我很开心。他说喜欢我认真看书做题的表情,还有吃到甜食时很高兴的表情。但是看到已经无法直立的徐裴之后我没有控制住自己,我哭了。
苏教授让我站起来,但我真的站不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认得我。病毒没有摧毁他的认知系统,只是让他的身体结构开始变化。这也是我们从来没遇到过的情况。他让我别哭,我不哭了。现在是28日凌晨五点。第四期的疫苗刚刚完成了制作,我希望它有效。它能把徐裴带回我身边。
该向那个神明祈祷?我只知道上帝和观音菩萨。求你们。
2056年7月1日
疫苗是有效的!工作手记没在身边,我先在这里记下!
*
日记结束了。
“没有了吗?”学生小心地翻着后面几页。
陈俊河是在他们教科书上留名的人。二十七岁时研制出遏制d36h2病毒的疫苗,沉默寡言,终身献于科学。他出生时因为窒息导致大脑缺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认为是智力低下的儿童。
“但他是生物学领域的天才。”学生看着导师,“陈俊河也是我们学校的名誉教授,对么,老师?”
众人都对陈俊河感兴趣,唯有一个学生疑惑问道:“徐裴?原来那个人叫徐裴?”
“是的,他叫徐裴,但在你们接触到的教科书里都不会有这个名字。”导师平静地说,“日记到7月1日结束。徐裴在转运研究所的过程中逃离的那天,也是7月1日。”
“疫苗证实有效的那天也是7月1日。”历史学得较好的学生接道。
随即疫苗在全世界各地大量制造,短短十天内已经有几十座城市被播撒疫苗,十几万犬人恢复正常。在已经“恢复”的城市里迅速成立灭犬队,剿灭那些无法恢复正常的犬人。
“7月20日,徐裴在北京路东二巷附近被灭犬队击杀。据后来灭犬队的那位队员回忆,他并不知道那个犬人有多重要,只是他神态和别的犬人不太一样,对人类的语言还有反应,也没有试图攻击他们。他们后来发现尸体的颈部有一串数字,是研究所人员的id编号。”
导师告诉他们,徐裴的尸体和其他犬人一样,被扔进大坑里焚烧了。陈俊河被他的父亲严格控制,他只知道徐裴死了,死在被他拯救的人类手中。
有个女孩抬头说:“我记得书上说陈俊河的孩子叫徐裴?也是生物学领域的专家吧?他……”
“那是他收养的孩子。虽然和徐裴完全不像,但陈俊河很爱他。”
学生们对视几眼,露出有些八卦的眼神:“很爱那个孩子?那他们之间的关系……”
导师抬手阻止了她们的讨论。“继续收拾吧。把这本日记放好,我明天拿到博物馆去。”
陈俊河和徐裴的事情,他并不希望这些孩子随口轻佻地谈论。在博物馆里关于一百年前这场人类灾难的陈列馆里,有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贴着徐裴的照片。这是陈俊河临死前表达过的希望,他一定要在这些历史的证据里留下关于徐裴的证据。当时博物馆的负责人明确答复:不行。
徐裴的死亡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zf和军方都没有想过要把它公诸于众。
最后馆长在老人的哀求中做出了让步。
导师去过许多次博物馆,他记得在馆长晚年的回忆录里提过这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容开朗的年轻人。他戴着学士帽,站在学校的大门外留影。这照片和成千上万张小照片放在一起,组成了一面巨大的纪念墙。
照片下是他小小的名字:徐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