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将军一直在旁边向夕颜献殷勤,听了这话便皱着眉头沉下脸来:“真是没规矩。”
小水虽然可爱,但毕竟只是食肆的伙计。在冉将军眼里,不过是个来伺候的下人,而周谦之不仅是他最得力倚重的幕僚,还是有味斋的贵客。一个下人爬到贵客身上吃东西,不仅把糕饼渣掉了一身,还害的客人胃疼,落到冉将军眼里,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再结合刚才蔷薇露的事情,他心里不由对有味斋大为不满起来。
四郎听了这话,瞪了脚边的小水一眼,然后赶忙上前给冉将军赔罪:“孩子还小,有些不懂事,原是我们大人没有教导好,请冉将军责罚。”
说完这句话,见上头半晌没人回话,四郎忍不住抬起头朝着冉将军那边看过去。原来夕颜大家正在冉将军耳边低声说着什么,而冉将军眉开眼笑,不住点头。
当然,这幅场景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四郎惊讶是夕颜大家身后居然寸步不离地跟着那个古怪的老婆婆,而且两个人比刚才贴得还要进!地上的影子几乎融成了一个!
雅间十分明亮,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显得十分古怪,鹤发童颜的老妪也显得十分怪异,可是客人们没有一个表露出丝毫异样。
大概发觉四郎看到她了,那个老婆婆和蔼可亲的对着四郎不断点头微笑。屋子里的灯火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是香烛店里用纸扎出来的纸人!
“四郎,这一道肉菜色如琥珀,制作时用的纯正三白酒吧?”一直默默品茶的崔公子四郎新上来的菜品,忽然说话打破了席间诡异得气氛。
四郎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崔公子果然见识不凡,这道琥珀肉是用纯正的三白酒一碗,与三钱盐同煨而成。因为这回运来的三白酒酒味纯正,所以没有加水。”
崔公子点点头,又夹了一片百果蹄放入口中:“嗯,外皮糟的十分入味,肉中填了核桃,松仁……唔,这十分柔韧的是什么?难道是肉皮?”
“是秘制的蹄筋宰碎混在里头。”四郎面带笑容,态度周到。
白果蹄是用极肥大的猪蹄,煮得半熟后剖开,挖去直骨,填入核桃肉、松仁以及秘法腌制过的碎蹄筋,然后用线扎实。入锅煮得极烂后捞起来后,连皮糟一天一夜,之后切片装盘。
崔玄微端起小碗,喝了一口梅花汤饼后,叹道:“自从汴京城一别之后,四郎做的菜叫我魂牵梦萦,这真是多亏冉将军,才叫我得偿所愿,一饱口福。”
冉从长出身草莽,对着崔玄微这类士族贵公子时,天生有一种既轻蔑又羡慕的微妙情怀。看到崔玄微对有味斋如此推崇,想来对自己的招待十分满意,心里不由得意。
他不紧不慢得喝了一口新丰酒后,才放下香橼杯哈哈大笑:“玄微公子谬赞了!我江城人杰地灵,有味斋也算不得最佳,下回我再请你去望江楼正店……”
崔公子把玩着手里的香橼杯,似乎对冉将军的提议不太感兴趣:“多谢冉将军款待。不过,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有味斋的菜色,那么别家再好也难以入口了。”说着玄微公子随性得用手托腮,似有意似无意得赞了句:“四郎心思向来巧妙,最合吾意。”然后就用自己杯子倒了酒要敬四郎。
四郎十分感谢崔公子帮他解围,人家敬酒自然不能不喝。不过他也知道自己酒量并不太好,接过杯子只浅浅抿了一口便递了回去。虽然只是喝了一小口,新丰酒的辛辣也一路从唇齿弥漫到喉咙。
崔玄微从四郎手里取回香橼杯,一仰头把杯中的残酒都喝了下去。
四郎面不改色地攥紧了崔公子刚才递过来的东西,偷偷笼在袖子里。
夕颜听了崔公子的话,忽然开口说:“的确,若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别的再好也是枉然。崔公子真是性情中人。”说着,她抬头打量四郎,笑叹道,“这样的风姿绝世,清澈干净的少年,若是进了教坊,我们这些人可都被比下去了啊。”
云仙本来就是以性子直爽泼辣为卖点,这时候一点不含糊的打趣崔玄微和四郎:“姐姐也许还好,我们这些俗人可就真是被衬成庸脂俗粉了。有味斋里想不到暗藏了如此多的美人,依我看,崔公子魂牵梦萦的可不只是有味斋的菜色吧?”
四郎被说的很不自在,幸好崔玄微不接她的话茬,让旁边侍女给自己满上酒杯,一仰头又喝了下去。他喝酒的姿态也十分好看,随性里带着优雅,仿佛从娘胎里带来的贵气,旁人在他身边,无意之中就被衬得黯然失色。
云仙和旁边的黄衣少年嘀嘀咕咕几句,两个人就过来,要拉四郎和小水去席上坐。
四郎刚想要拒绝,崔玄微皱起了眉头:“胡老板还有事情要忙,请先下去吧。”
周谦之也笑着把那个黄衫少年拉了过来,亲手喂他吃了一块鲜花藤萝饼:“那孩子又不会伺候人,你把他拉过来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偷懒吧?”
四郎趁着他们说话间,急忙拉着小水出了房间。
踏出雅间房门时,四郎隐约听到冉将军似乎多喝了几杯酒,粗着嗓子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夕颜:“如此良辰美景,夕颜,你便清歌一曲如何?”话虽然说得客气,依旧带着十足轻慢的态度。
四郎听了心里便想:看来这冉将军对夕颜大家也并非传言里那样痴迷啊。
不知道夕颜回了一句什么,雅间里再次传来冉将军豪爽的笑声。四郎拉着小水走到楼梯时,听到房中果然响起一个女子的清唱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才唱了两句,就被冉将军喝止了。之后夕颜便按照贵客的意见换了一首曲子,唱的居然是小水刚才念得那首顺口溜,也难为她听一遍就记了下来。
夕颜大家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仿佛带着小钩子一样,这首小调被她演绎的妙趣横生里多了几分妩媚俏皮。最后一句“红白容颜直到老”按照格律重复了三遍,仿佛在诉说着所有女人共同的渴望。
冉将军这回听得击节赞赏,连连叫好。
四郎走下楼梯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觉得这沙哑妩媚的小调中仿佛浮起那些女孩男孩们的脸,沉默地、讨好地、用尽心机地演绎着恩客们想要看到的悲欢离合。
这么一想,夕颜开始唱的那首歌的确非但不合时宜,还有矫情的嫌疑——因为客人们只想看到那浮华欢快的假象,并不想知道这些风尘歌舞伎们面具下的辛酸和真实吧。
四郎来到一楼大堂,聚集在这里的粉丝们大多看过自己心中的男神和女神后便离开了,唯独刘青云依旧坐在大堂里,痴痴地听着楼上传出来模模糊糊的歌声,似乎愁肠百结,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看着刘青云,四郎叹了一口气,回身向着二楼雅间望了一眼,发现那个跟在夕颜大家身边的老婆婆不知怎么的走出了房门,又站在二楼扶手前。虽然她十分矮小,驼着背还没有扶手高,但是四郎依旧看到她透过雕花的空隙对着自己点头微笑,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一直裂到了两只耳朵边。
可惜四郎已经转身离去,并没有看到这幅情景,只有他身边的小水不停回望,对着二楼不甘示弱得咧着小嘴,也露出嘴里几颗米粒大小的乳牙来。
☆、77·不老汤6
一条小径在苍茫的暮色中伸展。
小路尽头便是烟雨楼,这座名满天下的窟门前是一大丛玫瑰。玫瑰花开得艳丽张扬到了极致,仿佛是用鲜血浇灌而成,在夜雨晚风中好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原本灯火辉煌的烟雨楼今夜格外沉默,但是门口的虎丘河塘里依旧停了许多画舫,烟雨蒙蒙中传来一阵阵欢歌笑语。
这里是天下间最有名的瓦子勾栏,里面的人醉生梦死地活着,昼伏夜出,魑魅魍魉被无数鲜活的和欲念吸引而来,便常常叫人分不清楚那一具皮囊下头裹着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今夜,烟雨楼在雨中显得格外阴森,花丛树梢都似藏着什么鬼魅在暗中窥探。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阴深深的树荫中一闪而过,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枭鸟啼叫,等在烟雨楼门外柳树下的云娘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石子铺成的小路沙沙作响。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光晕,是一盏幽暗的橘黄色小灯笼,里面一个白衣女子的影子在晃动。
“哆、哆、哆”道士足登着木屐,手撑着半旧的油纸伞,带着一个小道童从黑色的夜雨中走了出来。
冷汗直冒的云娘松了一口气,疾步走上前来。
“道长……”她正想要说什么,就看到苏道长对着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风吹来,灯笼里的火光摇曳了几下,然后那盏灯笼便从道长手中飞了出来,在烟雨楼侧墙边的玫瑰从上面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