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师兄弟三人一起把师父师叔送到机场。临走时,丛林拍拍许山岚的肩膀:“小子,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别输给别人。”许山岚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放心吧师父,我肯定好好比赛,不给你丢脸。”丛林哈哈大笑,和殷逸一起通过闸口,登上飞机。
空中小姐笑容温柔甜美,协助乘客找到座位,把行李放好。丛林隔着狭小的窗口向外张望,眼前尽是宽阔平坦的飞行跑道,已经望不见送机的人了。丛林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一晃居然已是数十年。他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想直接冲下飞机,不去什么美国,死也要死在这里。
丛林欠了一下身,终究还是忍住了。殷逸偏头问他:“怎么,安全带没系好么?”说着伸手帮他摆弄插口。
“没事,挺好。”丛林状似随意地说,“就是一想要坐十来个小时,有点累得慌。”
“睡一觉就到了。”
丛林笑笑,心头那种伤感越来越强烈。他怕师弟看出来会难过,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他想:我这辈子,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丛林病重这件事,十分刺激丛展轶,同样也十分刺激许山岚。年轻人通常不会去理会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太遥远了,仿佛天和地的距离。你可以听说可能见到,却和自己联系不到一起。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亲人身上——尽管丛林和许山岚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少年眼里,和亲人无异,甚至比父母还要亲。身边任何熟悉的人的变故,都会使人发自内心地感慨,陡然发觉原来生命这样脆弱,一不小心已是物是人非,因此才重视身边的一切。人学会珍惜,永远不是因为拥有,而是因为失去。
许山岚的训练从未有这么用心过,他学武学了近十年,直到今天才可以称得上“刻苦”二字。不是由于师父师兄的逼迫,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丛展轶替他向学校老师请了长假,不再上学,全天集训。早上五点半起床,依旧进行常规训练,上午两个小时对练,中午休息睡午觉,下午继续。难度加大、强度加大。丛展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反而因为比赛的临近,训练更加残酷。刚开始许山岚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地方,就算丛展轶手下留情怕伤了他,一天下来也差点丢掉小半条命。洗澡都没力气,好几次从浴缸里爬出来腿都是软的,脚下直打晃,还险些摔倒。
丛展轶正拿来换洗的衣服,在外面听到许山岚足踝上的银铃乍然激响,心中一惊,闯进去却见许山岚全身赤果扶住梳理台,微微喘息,一看便知是要滑到时手疾眼快扶住了。丛展轶张开大浴巾,上前抱起他:“下次不许进浴缸,泡热水澡并不利于肌肉放松,反而容易虚脱,这太危险。”
许山岚累极了,头不抬眼不睁地“唔”了一声,一沾到枕头就睡个昏天黑地。丛展轶在手心倒了点精油,慢慢给他做全身按摩。
许山岚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均匀,光裸的脊背劲瘦优美,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他的下颌有青色的印痕,不只那里,肩膀、腰侧都有,腿部最多——即使有护具,仍然避免不了受伤。
丛展轶心头一揪。散打不同于武术套路的地方正在于此,武术套路只要姿势得当,不寻求高难度动作,轻易不会受伤,但散打绝非如此,受伤才是家常便饭。丛展轶在这一刹那后悔了,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真正见到仍然觉得触目惊心。他伸出手掌,轻柔如羽毛般抚摸那些淤痕,忽然想到:不如就算了吧。
念头在脑海中一转,随即抛开,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别说丛展轶,就是许山岚自己,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放弃就意味着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全都白费了。
丛展轶眯了眯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无形中平添几分侵略性的意味。他低下头,凑近许山岚。少年粉红色的耳垂近乎透明,细细的柔软的汗毛清晰可见。丛展轶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许山岚温暖的肌肤时,他停住了,重新直起腰来,拉过被子给许山岚盖好,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紧接着,丛展轶独自来到训练室,对着沉重的沙袋,一连击拳两个多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这才回房去。他冲个澡,看看表十二点多钟,于是给殷逸打了个电话。这几日天天如此,丛林已经确诊,正是肺癌,但情况还比较稳定。医生正在会诊,争取拿出个最佳方案来,如今先是服药控制病情。
这种病都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恶化就是好消息,丛展轶叮嘱殷逸:“师叔,您也注意点身体,别累垮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行了我知道,这边有特别看护,也用不着我什么。”殷逸情绪还好,语气平和。隔了一会,就在丛展轶想要放电话的时候,传来殷逸轻轻的声音,“展轶,谢谢你……”
丛展轶没有回答,直到里面只有嘟嘟的忙音,才缓缓放下电话。
这届武术比赛在B市体校举行,依旧先是套路,然后散打,先是成人级,最后青少年级别。许山岚跟顾海平和丛展轶一起到体校适应场地,一下车就瞧见旁边一辆大巴上写着鲜红的几个大字:红军武术学校。
许山岚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三三两两的学生正从那辆大巴上走下来,有说有笑。恍惚间,许山岚似乎又见到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干净清秀,眉目间却又一种别样的自信的神采。
丛展轶一见许山岚的神色,便知他想起叶倾羽来了,那个少年是许山岚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失踪这么久,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谁都知道定是凶多吉少。他拉过许山岚的手,说:“走吧。”
许山岚回头,大师兄眸色深沉,已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这几年变化如此之大,叶倾羽没了,严师傅也没了,就连师父也……许山岚忽然感觉到心头那一抹沉重,坠得胸口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说:“走吧。”
顾海平到套路场地看了看,他经常参赛,经验丰富,不过上前跳跃了几下,试一试垫子软硬程度,再翻几个空翻。一边低头思索自己的动作,双手比划演练,一边在垫子上测量距离。
最重要还是在许山岚这边,可散打场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对手比场地重要得多。说是过来了解情况,其实是各个参赛队相互摸底。大家都是混这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彼此水平如何早已心知肚明。
没想到S城的体校校长也在,腆着肚子正和B体校校长聊得欢实。他一眼看到丛展轶,大笑道:“这不是小丛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过来跟丛展轶握手。丛展轶淡淡地道:“刘校长。”刘校长回身招呼身后:“解亮,过来过来。”
解亮也不再参加比赛,如今当上了教练,培养新的青少年运动员。听到校长招呼,忙过来笑道:“丛哥。”
“小丛啊,你上次弃权,以后就不比了,解亮一直没跟你正式比一场,心里还挺遗憾。怎么样?丛师父还好吧?”刘校长还挺热络,张着大嘴哈哈笑着。
丛展轶道:“我师父还行,有事去了美国,这边我带着。”
“好好,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刘校长一指许山岚,“这孩子……眼熟啊。”
“我师弟,许山岚。”
许山岚上前给刘校长鞠了个躬,抿着唇不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刘校长点点头,“武术套路那个,对不对?怎么改练散打了?”
丛展轶笑笑,没说话。刘校长打个哈哈,瞅瞅丛展轶,再瞅瞅解亮:“你俩挺有缘哪,当年你俩就是对手,现在徒弟又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
顾海平正跑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心想:这个校长真会说话。
刘校长当年逼得丛展轶弃赛而走,从而一举夺魁,再次见面往事浮上心头,仍然得意不已。叉着腰底气十足地说:“都来看场地,怎么样,先比一下?”
“不必了。”还没等解亮有所表示,丛展轶当先拒绝,他了解许山岚,这小子害羞得很,一在众人面前就有些放不开,这也是他发愁的地方。人一多,许山岚就紧张,情绪轻易调动不起来。丛展轶推脱说:“我们还有点急事,看看场地就走。”
“哎——”刘校长拖着长音,刚要再劝。许山岚忽然开口道:“行,比一比。”
丛展轶微微诧异,向许山岚望去。少年淡粉色的唇紧紧抿着,身子站得笔直挺拔,显出一副倔强的傲然的神情,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解亮和他身后的弟子。
丛展轶心头一动,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道:“那就比一比吧。”
59、比武
校长下令,解亮无法拒绝,招手叫来自己的大弟子。大家都是过来适应场地的,比赛用具都带着一些,当下两人简单换了衣服,做好准备活动。
听说有热闹可看,周围各体校的全过来了,连套路那边的选手也赶着凑热闹。顾海平见许山岚和对手在台子上小步蹦跳做热身运动,忍不住热血沸腾双目放光,只手握拳在另一手掌上用力一击,道:“嘿!”
丛展轶仔细观察一下对方的出拳情形,凑到许山岚耳边低声叮嘱。许山岚频频点头,丛展轶给他戴上拳套,说:“去吧。”
许山岚登上场地,和对方相对行礼,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许山岚心里憋着一股气,三年前岁数小,一些事情半懂半不懂,以后回想起来,才明白大师兄为了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奇怪的是,许山岚并不十分感激丛展轶,或许是时间相隔太久再谈这种心态有点矫情;或许是丛展轶这几年混的也不错,至少没影响什么前途;或许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丛展轶这样为他是应该的,换做是他许山岚,也会同样这么做。许山岚只是对这件事感到气愤,他一直以为体育竞技应该是公平的、干净的,也得是能体现各方面实力水平的,原来并不是,那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了什么呢?
许山岚有些不甘心,为着大师兄,也为了自己,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给对方一个好看,让他们知道知道,让所有人知道知道,民办学校也不是好欺负的,上次弃权非关实力,只是迫不得已。
在丛展轶看来,许山岚这个举动有点冲动了,至少是不够成熟。其实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者说,如果换做今天,他绝不会像当年一样做的那般决绝不留后路,那时还是太年轻。但丛展轶也不会阻止许山岚,那小子的想法他心里明白,这是给他报仇呢。丛展轶觉得心头有点热,像燃了一小撮火,烧得整个人都是暖的。他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没对许山岚进行太多指点。淡定的模样连顾海平都有些着急了,推了丛展轶一把:“哎,行不行啊。”
丛展轶慢慢地道:“看看再说吧。”
顾海平拧起眉毛:“这叫什么话?你倒稳坐钓鱼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