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连看都没看手边材料一眼,桓妧立即意识到,这人该是对数字一类的东西十分敏感。
领导席上梁旭博一边说着,一沓照片便直接丢到了桌子上,声音幅度没变,偏偏让人觉得凉了许多:“至于这么快就能盖起这么多东西的原因……”他看了眼桌上因丢掷而散开成一排的照片,微微垂目,重新恢复成刚才的表情与姿势,再不开口说一个字。
秘书科房明立即将照片草草收起,立即递给了林杳。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桌上余下在座县领导就都已经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暮色刚起,一群人已经在热火朝天的盖鸡棚、栽树苗……不偏不倚,在旁边站着指挥的,正是刘庄乡党委书记郭大壮和乡长李军生!
众人徒然一惊!
来了一个多月不吭不哈的小梁县长,这是要拿刘庄乡的一二把手开刀了!
会议室里立即传来一片细细碎碎的衣料和椅背的摩擦声,稍微嗅出点儿味道的俱挺直了腰杆,恨不得脖子长的能伸到那照片上去,此时林杳刚才还义正言辞的脸,已经变得有些青。
他在会上说的信誓旦旦,只要发现问题就一定会秉公处理,如今这照片在手里只觉一阵阵烫手,刘庄乡的一二把手都是他的人,党委书记郭大壮更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下!梁旭博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靠向潘志强了吗?
林杳神色不定地看了梁旭博一眼,却见对方正气定神闲地舀起桌上的茶杯,垂眼喝水,仿佛这些照片,根本就不是他抛出来的一般,偏手边潘志强将自己手中的照片拿了过去,面上喜色一闪即逝。
林杳的脸彻底黑了。
若是梁旭博偏了过去,那么在县级会议上,自己将不再占据优势,偏偏梁旭博如此年轻,而县里至少有两个常委到了要退下的年纪,谁又敢说,到时候顶上去的一个不是他呢?但若真成这样,那么最重要的常委会自己就必然会被压制地死死地……
不行,刘庄乡这样的大乡镇,绝对不能再让出去了!
这么一想,便立即做出了要保卒的决定,面上黑气也收了大半,然后全部转为凝重。
“刚才旭博县长反映的情况,很引人警醒啊!我没想到在我们昭阳县项目建设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竟还有党员干部拖全县的后腿……虽然是为了自己治下的百姓谋利,也许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如果是建立在损害国家财产的基础上,是绝不能允许的!这是思想觉悟上的缺陷!是对党性认识的不足!因此,我建议对相关乡镇领导予以暂时离职处分,征地期间一切事物由副乡长主持,你们两个专职入户征地去,什么时候征完了,再恢复工作!”
他一宣布完,不少人脸上立即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征地就目前来看乃是大势所趋,这些土地早晚都会被县里征收规划起来,一旦完成,就会重新恢复工作,因此说的什么暂时离职专职征地,明白的人都知道,其实根本与没有处分无异。
林杳说完就立即看向梁旭博,只要等他点头,那么凭着自己的威信,这一页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过去。
“林书记说的很对,只是我觉得,这个处分,是不是有点儿轻了?”
偏对方根本没有看任何人,组织部长赵颂国就已经在潘志强的示意下接过了话头,县里两大势力因为这个由头,再次产生了碰撞!
群工部长立即附和道:“说的是,而且由于这两个人的以公济私,给小梁县长的工作推进带来了最大的阻力,第五指挥部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落后,要我说,既然刘庄属于第五指挥部管辖,那直接听听小梁县长的看法岂不更好?”
说着,已是颇为和颜悦色地看向梁旭博,若是仔细分辨,似乎还能琢磨出一两分商量的味儿,明显已是在拉拢。
战火再次引回点火人身上,视线所及,众人忽然就发现,小梁县长这状态,似乎也□□静了些,旁边一桌子吵得不可开交,偏他一动不动桩子似的坐在椅子里,跟看西洋镜似的……
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梁旭博这才缓缓抬了眼,从左到右依次扫过在座十几人,双眸黑沉黑沉的,偏外延的部分,可能是因为灯光的关系,竟隐隐能看到一丝墨绿,就像是带了隐形眼镜,漂亮,却更觉得压抑。
“既然林书记都这么说了,”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风轻云淡地笑道:“那就这么办好了。”
说完,重新垂下眼,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
县长一方人马,脸色立即就僵了。
桓妧因着他这种油盐不进地态度,差点就笑出声来。
这个梁旭博,合着他倒好,既起到了敲打的目的,又谁都不得罪,在其他人为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这明显是在和稀泥吗!
正偷笑着,桓妧心扬眼看了他一下,只见鬓角有些微碎发随着他微微收颚的动作扫了下来,留下一小片阴影,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立即意识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绕在自己脑子里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这个小梁县长,竟然没想过要投靠任何一边!
怪不得一年后的他会发生那样的事,其实按照他原本的意思,这件事也许能行得通:两边都不靠,那么他这一票便是双方都要拉拢的目标,在这种争夺中,他只要略施手段,就能很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久居官场之人,显然都不是傻子,这样另类的手段,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发的另一个极端便是——他会被所有人排挤!
显然,时间会证明,梁旭博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这是第三次看着梁旭博发呆,这次的目光里,又不自主带上了两分同情,坐在领导席上的男人背部微不可查地僵了僵,却没有像之前一样,转头顺着视线看回去。
他似乎不用确认就已经知道了是谁。
接下来的会议里,双方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大转折中回过神,会议又继续开了一个多小时,便在最后林杳的讲话中草草结束了,桓妧逆着往外涌的人群去拿放在林杳桌前的会议录音笔,一边问廖13:“李耀文的手机通讯录你能截取到吗?”
【这个简单啊,但是前提是你要碰到他的手机。】
桓妧点点头,一手舀起录音笔,边往回走边关机,恰好不小心撞到了农工委书记的椅子上,录音笔一个没拿稳,就掉到了桌子上。
桓妧忙低头道了声歉,一手摁着桌子,一手去拿录音笔,那只摁在桌面上的小指,便碰到了李耀文放在手边的手机外壳。
桓妧看似慌乱地飞快离开,快走到门口时才出其不意地回了下头,却意外没有发现任何视线,尽管她无比确定,刚才有什么人,再盯着自己的后背,看了至少五秒。
通过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廖13很快便入侵到手机内部,由此获取到了手机通讯录名单。
桓妧也由此找到了上面,李耀文妻子的手机号码。
“再帮我个忙,完后我们坐着看戏就好了。”
桓妧和郑妍回到科室后,便开始分段听会议录音,主要以书记和县长的讲话为主,这些听出来打成文字版后,再按照会议纪要的格式整理成文,第二日由刘民生改后走签印发。
两人一直忙到半夜三点,整个县委大院静悄悄的,到处都是黑呼呼的一团,郑妍已经累得眼都红了,似乎立即就要哭出来一般。
桓妧揉揉自己的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一关了电脑,拔了插销,关灯,关门……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院内稀疏的路灯往外走,取车子的时候,郑妍忽然站定了身子,咬唇看了桓妧一眼。
桓妧没有再往前走,她知道对方有话要说。
“对不起啊,”郑妍半抬起头看向别处,声音里涩涩的:“我不该把你拉进来……我只是觉得,如果再不找个人跟我一起加班,我真的会疯掉……桓妧,我已经忍到极限了,你说如果一会儿能有辆车撞过来,把我撞骨折了,我是不是就能用这个借口休息三个月了……”
说着,干涩而红肿的双眼里,就有液体沁了出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恨之人,也必定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