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轻摇摇头,口齿不清地问裴戎,“几点了?”
裴戎看看表,“十点二十五分三十八秒。”
雁轻似乎笑了一下,神色迷茫地望着窗外,喃喃说道:“你知道吗,我总是睡不着。一到天黑我就害怕,怕的……睡不着。”
裴戎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问道:“怕什么?”
雁轻的声音低如耳语,喃喃说道:“怕他会回来,又要把我捆起来……”
裴戎心头一悸,猛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小七,你说的……是谁?”
雁轻今晚至少喝了有六七两白酒,远远超出了他平时的酒量。他这会儿只能勉强分辨出坐在他身边的人是谁,然而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裴戎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声音竟微微有些发颤,“小七,你说的是谁?会把你捆起来的……是谁?”
雁轻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听见裴戎的提问,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是……当然是慕容贺那个老东西。他……他不会放我走的,他说过除非我死了,或者……或者他死了。否则我只能是他的……从慕容锦把我推到他面前开始,我就只能是他的……他为什么还不死呢?你告诉我,他什么时候才会死?”
雁轻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恐惧,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瑟瑟发抖。
裴戎觉得仿佛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将他瞬间浇了个透心凉。一颗心也像是被冻住了,连跳动都开始感到疼痛。这一霎间,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有关慕容家,有关慕容锦。他在心里麻木地想,原来小七对慕容锦的仇恨是这样来的。
雁轻轻声呜咽了起来,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走投无路的小兽。
裴戎心如刀割,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把他抱进怀里。然而他的手刚一碰到雁轻的胳膊,他就剧烈地抖了起来,呜咽被他压抑在嗓子里,像是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一边躲,一边含含糊糊地哀求着。
裴戎的眼泪夺眶而出。
雁轻终于躲开了向他伸过来的男人的手,抽泣着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求饶的话,“……我听话,我真的听话……别……别打我……”
裴戎一时间心痛到无法呼吸。他忽然想起天气已经很热了,可是他从来没见雁轻穿过短袖的衣服。很多这个年龄的青年到了夏天都喜欢穿中裤或者短裤,尤其到了盛夏,几乎没有人会再穿着长袖的衣服。可是雁轻从来都系着袖扣,领口也始终扣到第二个纽扣。他之前以为这是他的穿衣习惯,现在看来,似乎还另有玄机。
借着从外面洒进车内的灯光,裴戎十分小心地撩开雁轻的袖子,在刚才的挣扎当中,一枚木质的纽扣已经绷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袖子轻轻往上一拽,裴戎首先看到的是烙印在小臂上的几个圆形的伤疤。雁轻皮肤偏白,肤质敏感,几个伤疤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生,然而裴戎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烟头烫出来的痕迹,并且不是同一时间烫上去的疤痕。
裴戎闭了闭眼,胸口被灼热的气血胀满,仿佛下一秒就会炸开来。
雁轻闭着眼,像是在凭借着生物本能躲避可能会降临的危险,又像是沉进了最深的噩梦里,无力自拔,连哭泣都透着绝望的意味。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谁还能救他,谁还能救得了他。
泪水滑过皮肤,竟然有种陌生的刺痛的感觉。裴戎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口气,“小七,我是裴戎,你不是管我叫裴哥吗,你还记得我么?”
雁轻昏昏沉沉地缩在角落里,喃喃念道:“裴哥……裴哥是警察。”
“是警察,”裴戎拿出了自己最温和的腔调,轻声细气地说:“裴哥是警察,他会保护你,把那些坏人都打趴下。”
雁轻抬起湿漉漉的小脸,像是在认真地理解他的话。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充满了疑虑的、恐惧的意味,“他……会抓我回去。”
“不会。”裴戎回答的无比坚定,“有我在,我不会让他把你抓走的。”
雁轻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像在听一个无法被实现的承诺。他安静了下来,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会得救,仅仅是受到了安抚。
裴戎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小七,现在没人会抓你了。你看,我就在这里,我会看着你的,坏人不敢来抓你。我有枪呢。”
裴戎觉得自己也开始语无伦次了,可是这些话对于一个已经沉浸在回忆里的人来说能起什么作用呢?裴戎知道,人在小时候受到的伤害,会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记忆无意识地放大。即使现在的雁轻能够轻而易举地打死那个曾经伤害他的人,但是在他的噩梦里,他仍是那个无力反抗的、弱小的孩子。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这些话真的起到了安抚的作用,雁轻的身体稍稍舒展开一些,喃喃地重复着裴戎的话,“有枪……”
“有枪。”裴戎说:“我会保护你,谁来跟我抢都抢不过我。”
雁轻往后缩了缩,脑袋靠在窗玻璃上,眼睛半睁半闭,“他……他打我……”
裴戎的鼻子再度泛酸,“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不会有人再打你。如果谁要欺负你,我带着你一起打回去。”
雁轻没有出声,也不知听见没有。
片刻之后,裴戎意识到他可能是睡着了。他小心地靠过去,把这个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瑟瑟发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搂进自己的怀抱里。
75、伤疤
裴戎把雁轻打横抱了起来,雁轻醉的沉了,并没有躲闪,然而肩头还在习惯性地微微发颤,时不时会发出两声低低的抽噎。
裴戎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感觉自己抱在怀里的完全就是一个受伤的孩子。在几年之前,似乎还是他刚刚当警察的时候,队里接手过一个拐卖儿童的性犯罪案,当他们捣毁那个贼窝,把受伤的小孩子们一个一个抱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揪心的感觉。那些受伤的孩子,那些出现在孩子们身上的让人无法直视的伤痕,无一不是在对身为执法人员的他们做出的无声谴责。
裴戎把嘴唇贴在了雁轻的额头上,他知道怀里的人已经沉进了自己记忆深处的噩梦之中,怕的发抖,额头布满冷汗。他就守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没有办法破开浓重的醉意,让雁轻清醒过来。
楼梯上方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裴戎抬起头,看见小六静静地站在门口,那双与雁轻一模一样的眼睛安静而黯淡。他沉默地让开门口的位置,把他们迎进来,并引导裴戎走进雁轻的房间,把他放到床上。
小六从卫生间拧了温热的毛巾过来,想要给小七擦擦脸。他刚走到床边就被裴戎用一种无比自然的态度接了过去。
小六微微怔愣了一下。
裴戎坐在床边,低着头小心地擦拭着雁轻那张湿漉漉的脸,头也不抬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六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些。沁凉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房间里的闷热。
“想问什么,你问吧。”
裴戎很仔细地擦拭着雁轻的额头、脖子,轻声问道:“慕容贺,慕容锦。有关小七的过去和慕容家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雁轻在睁开眼之前就闻到了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像是鸽子汤,不过他不能确定。这股香味里还混合了其他的味道,像是奶油的味道,淡淡的香甜味儿,十分诱人。雁轻躺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大概睡得太足,宿醉之后头疼恶心的症状并不明显。他只是觉得手脚发软,而且非常饿。
雁轻睁开眼,看见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橘色,房间里像浮着薄薄一层纱。楼上楼下有邻居家里传出的动静,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独属于黄昏的安谧。
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小六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看,脸上流露出松了口气似的神色,“醒了?头疼不?裴戎买了醒酒药,要是难受就吃一点儿。”
“裴戎?”雁轻愣了一下,“裴戎也在?”
“他昨晚留在这里了,”小六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今早去上班,半小时之前才回来,这会儿下楼去了,把那个饭店的锅子还回去。”
雁轻脸上的表情呆滞了一下,“他……他昨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