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小侯再睁开眼时,已过了一天,身下依然是草地,但不是原来那里了,神仙远远看着他,见他醒了,冷冷地道:「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我不客气了。」翟小侯慢慢转动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问:「这是哪里?」神仙一怔,走近两步看他,见他眼神一片茫然,直直地盯着自己,竟似从未见过,不由奇怪道:「你怎么了?」「你是谁?」翟小侯拚命挣扎着坐起,牵动了伤处,双手捧着头呻吟不只,半晌抬起头来,又问:「我是谁?」「……」神仙和翟小侯面面相觑,都怔住了。
「不会吧……」难道是失忆症?」神仙绕着翟小侯踱了一个圈子,记得书上曾有记载,说人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亦或头部受了重伤,可能会失去记忆,难道这么巧,这家伙磕了一下头,就出现这种情况了?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翟小侯点头。
「那还记得怎么来这儿的吗?」翟小侯摇头。
「那我是谁?」神仙指着自己的鼻子。
「神仙大人」「嘿!」神仙抬脚把他踢翻,「我就知道你是装的!」「哎哟——」翟小侯痛得抱住头,连抽冷气,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哼!还装什么!赶紧离开这儿,不然我真的不客气了!」神仙的脸色像冰一样,翟小侯泣道:「我没有装啊,你这模样儿气度,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神仙收回又踢出去的脚,疑惑道:「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忘了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谁啊?你为什么把我打伤?」「咦,不是我。」神仙刚想否认,突然记起还真是自己给他一记劈空掌,把他打倒在地,因而撞到石头的,这么说来,他受伤,自己也有关系喽?
翟小侯躺在地上不起来,又哭又闹,「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不是你打伤我还能有谁?平白无故的你打破我的头,好痛啊好痛,痛死我了!哇哇哇——」神仙也头痛起来了,连退好几步,伸手掩住耳朵,恼道:「还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了?」「你干嘛掀我面纱?我最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脸,所以才打你。」「看到你脸怎么了?难道你是女人?」神仙大怒:「你才是女人!」「不是女人为什么怕人瞧?」翟小侯哼哼唧唧,斜眼看他,一手按住脑后,还好,似乎上过了药,虽未包扎,但已不再流血,摸着有个硬痂。
「因为看见我的人不是发疯就是发傻,真讨厌。」神仙的语气颇无奈,眉头紧皱。翟小侯呆呆地看了他几眼,道:「我就没傻啊。」「你原来就是傻的。」神仙想起昨天他痴呆的神情,当然,现在他也有点呆呆的。
「谁说我原来就是傻的!」翟小侯不满地道:「还不是因为你打坏了我的脑子!做神仙有你这么做的吗?伤人害命,那可是伤天害理啊!肯定要被玉皇大帝处罚的!」神仙郁闷地望着他,低声道:「不至于吧,我昨天还救过你的命呢。」「啊?」翟小侯傻傻地问道:「你救过我的命?」「是啊。」「然后又把我打伤?」「差不多吧……虽然不是故意的。」「神仙做事也这么颠三倒四的啊!?」「你!」「哼!」两人大眼瞪小眼,神仙脸色不豫,翟小侯怒气冲冲。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走吧。」神仙挥了挥手,转身欲走,翟小侯大叫:「你怎么不负责任啊!」「又怎么啦!」「我被你打成重伤,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你把奄奄一息孤零零的我扔在这荒山野岭,于心何忍啊!」翟小侯眼泪汪汪地控诉:「就算路上看到猫猫狗狗受伤,也应该小心捡回家里照顾的,你身为神仙,竟然不肯关心一个被你伤害的人,我……我死后要向阎王告你!」神仙咬牙:「你不过撞了个小口子,我已经给你上过药了,几天就好,怎么会死!」「我头晕!恶心!四肢无力!眼睛发花!根本走不了路,也不知道家在哪儿,一会儿有狼过来,当然就把我吃了,不就死了么!」神仙瞪眼:「那你想怎样?」「你把我带回去照顾,养好了伤再说。」「哼!」神仙犹豫,心里后悔,实在不该惹这个大麻烦,昨天看他面对强盗毫不退缩,精神抖擞地痛斥其非,还当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哩,哪想到……「哎哟——哎哟——」翟小侯捧头呻吟,眼角余光看到神仙还没有软化的迹象,慢慢的呻吟声小了,软软倒在草地上。
「咦,你怎么了?」神仙用脚尖翻转他的身子,发现这家伙……晕过去了?
神仙果然是住洞府的。翟小侯惊叹地望着面前宽敞的石洞,完全像个四面石壁的巨大厅堂,怕不有五六丈见方,洞顶相当高,向东的一面有天然石穴透进天光,所以洞里既不黑暗,也不潮湿,空气清新。
除了这个大洞穴,另有蜿蜒的山洞通向另外几间石室,便如一个个连环相接的房间一样,有的布置成卧室,有的布置成书房,还有药室、丹室、储物室……厕间,嘿嘿,那个如厕的地方朝向空旷的峡谷,居然还有天然流水不断冲洗,在这里方便的时候,还可以看流云飞渡,听鸟语间关,视野开阔,神清气爽啊——这座洞府似是天然生成,而后经人稍加修整。而所摆家俱器物,无一不是古雅精致,非同凡俗,即便出身名门的翟小侯也看得暗暗咂舌。
「好棒啊!」翟小侯赞不绝口,神仙表情平静,似乎这巧夺天工的洞府也没什么了不起。
书房的旁边,另有一间巨大的洞穴,像正厅一样,有气孔透光,翟小侯一脚踏进去,顿时呆住,半晌才回头问道:「这是你的……」「藏书室。」神仙平淡地道。
「好……大呀……」翟小侯目瞪口呆地望着无数丈余高的巨大书柜,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书籍,真是……浩如烟海啊。
如果说正厅的空旷巨大使人惊奇,这比正厅还大数倍的藏书室——不,应该叫藏书洞,就更令翟小侯肃然起敬了,他家中也有藏书室,跟这里一比,那可真是,如蚍蜉之于大树了。
「这些书,你……不会都看过了吧?」神仙道:「没有,才十之五、六而已。」「十之五、六……」翟小侯噤声,无比敬仰,果然不愧是神仙啊,要让他来看,怕是下下下辈子也看不完的。
突然,翟小侯的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神仙奇怪地看他,翟小侯红脸道:「我饿了。」当然饿了,从前天到现在,他还水米未进呢,虽然中间昏迷了一天,但肚子该饿还是狠狠地饿了,一点都不打折扣。
神仙点点头,双手拍了两下,声音清脆,然后翟小侯惊讶地发现一个脸色木讷的黑衣男人从不知哪处洞穴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垂手听命。
神仙吩咐:「带他去用餐。」黑衣人点头,转身就走,脚下依然毫无声息。翟小侯惊讶地跟在他身后,转几个弯,穿过一条狭长的山洞,来到一处半敞的石室。这里居然灶台灶具粮食调料一应俱全,倒令翟小侯大吃一惊——神仙不都是餐风饮露的么?
黑衣人也不搭话,自顾从锅里盛出一碗米饭,从坛子里取出两块咸菜,递给翟小侯。
翟小侯呆呆地望着雪白米饭上的黑色酱菜——就给他吃这个啊?太欺负人了吧?翟小侯勃然大怒,想他有生以来哪里吃过这样粗陋的饭食?
「不吃!」翟小侯一把推开送到面前的饭碗,眼珠一转,又大声道:「拿神仙的饭来给我吃,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黑衣人听罢,手一伸,米饭酱菜又递到了翟小侯面前,翟小侯七窍生烟,吼道:「我说了拿神仙的饭来给我吃,我要吃跟他一样的!」黑衣人不以为然地一指手中饭碗,做个手势,翟小侯愣住了:「他……神仙大人也吃这个?」黑衣人点点头,把碗往灶台上一放,转身躺在洞角的一张草榻上,睡觉去了。
翟小侯无计可施,肚子实在饿得狠了,也顾不得白饭咸菜,终于自己找了双筷子吃起来,味道居然还不错,可再不错也是白饭咸菜啊!翟小侯边吃边想念自己吃过的各种美食,忍不住热泪盈眶。
「原来神仙也不好当啊。」他伤感地想。「居然还得吃咸菜……」饭后翟小侯自己寻路摸回神仙的书房,那黑衣人极是懒惰,除了听到神仙召唤会动一动之外,其余时间都在睡觉,任翟小侯怎么叫都不动弹。
洞穴有宽有窄,有透进天光的地方,也有完全黑暗的转角和长长的甬道,这些地方却也不黑,洞壁上镶有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柔和的白光照得人纤毫毕现。
真是豪华呀!翟小侯感慨,他姑妈是当今皇后,即便皇宫之中,也不可能拿这么多珍贵的夜明珠当火把使,太奢侈了!
回到书房,神仙正在看书,充当烛火照明的,当然也是数颗硕大的夜明珠,翟小侯呆呆望着柔和珠光映照下神仙那难描难画的脸,突然觉得这珠子何其有幸,居然可以把光投射到神仙那细腻如脂的脸上……“如果我是那本书就了,可以被他的手拿着,那么近地对着他的脸……发呆……翟小侯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慢慢蹭到离神仙那张巨大的白玉书桌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因为神仙这宽敞的书房里只有一把椅子——目不转睛地瞧着神仙的身影,如醉如痴。
不知过了多久,神仙把书翻过最后一页,放下,然后伸了个懒腰,这才转头发现坐在脚边的翟小侯,奇怪地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看你啊。」翟小侯苦着脸,虽然在神仙没理会的情况下他越蹭越近,直到几乎贴在他的脚边上,可以看清他脸上微不可见的绒毛,心中不胜满意,但石地冰凉,坐得久了,双腿都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了。
神仙不理他,起身要走,翟小侯避让不及,仰天摔倒,哎哟哎哟地,像个乌龟般慢慢爬动,好半天爬不起来,神仙看得有趣,过去往他腰眼处捏拿几下,助他气血流通,翟小侯只觉他手到之处,热气透肤而入,好不舒服,不多时双褪已恢复正常。惊喜道:「神仙果然好手段!」神仙一笑,如异花初绽,翟小侯顿时魂不守舍,意乱情迷,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而神仙早已不知去向。
反正这洞府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翟小侯慢慢找,终于又找到神仙,原来他在画室作画。巨大的石台上,铺着洁白的细绢,只一眼,翟小侯便认出那是极上乘的绢帛,用来作画可以千年不坏,笔架上挂着大大小小数十管笔,大的可写五尺巨字,小的可画花蕊鸟翎,旁边的笔洗画砚均是碧玉雕成,端的是价值连城。
翟小侯走近去看,神仙的画功居然极精,看得他赞不绝口,毕竟是簪缨世家出身,翟小侯在书画上见多识广,点评起来头头是道,神仙点头道:「你倒也有几分见识。」翟小侯被他一夸,全身的骨头都轻了几分,笑道:「那是自然,我爹还特意请当朝第一画师指点过我,我画的春……那个春色满园图,在京城子弟当中可是万金难求。」翟小侯从名师学画三年,唯有春宫图画得一枝独秀,图中人物生动,动作火辣,香艳无比,京城官宦中好色之徒趋之若骛。他又是荣平侯世子,身分尊贵,所以他的「墨宝」说是万金难求倒也毫不为过。
两人谈谈讲讲,不觉时间之过,等翟小侯肚子又饿的时候,才想起一事,问道:「神仙大人,您平时吃饭么?」神仙点头,道:「有时吃,有时不吃。」这倒符合翟小侯心目中神仙的标准,只是……「那你吃饭时,也是吃那个……那个白米加咸菜么?」这是翟小侯进入神仙洞府之后唯一感到不满意的地方,什么伙食么!简直跟这超凡出尘的神仙洞府太不相符了!
神仙皱起好看的眉毛,不悦地道:「我原来那个老仆人去年死了,这个是他的孙子,特别懒,还笨,只会煮白米饭,咸菜还都是从前剩的呢,我也不喜欢吃。」翟小侯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去年剩的咸菜还拿来配饭?这也太……别说神仙了,连他都吃不下啊!
不过……老仆人死了?神仙的仆人也会死!?还有,神仙也要吃饭的么?也对,这里还有厕间呢,看来神仙也得吃喝拉撒啊……或许他不是真的神仙?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瞧瞧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多么好看啊,翟小侯自认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这般美得毫无瑕疵的。再瞧瞧他的身段、气质、风度,哎呀呀…… 翟小侯脑子里浮想联翩,咽下口水无数,多亏若干年来风月场上练就的一身色胆,这时候还定得住心,暗想不管你是不是神仙,落人了我的眼便拔不出去。嘿,不把你拐到手,我翟小侯誓下为人!
第二章
神仙想起一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翟小侯正欲张嘴,突然想起自己正「失忆」,这名字么,理所当然是不记得的啦,于是摇头。神仙一抬手,翟小侯腰间佩带的一枚翠玉方牌倏地飞了起来,落在那白玉似的手里,青白相衬,一般的细腻滑润,隐隐泛出华光,翟小侯的眼又直了。
「翟。」神仙抬眼:「你应该是姓翟吧?」「啊?」翟小侯这才想起那块家传的玉牌上刻有自己的姓氏,急忙点头,应道:「哦,原来我姓翟。
」「那叫什么名字呢?」神仙偏头望他,倒也不是真想知道答案,因为这家伙「失忆」了么。翟小侯见他眉头微蹙的可爱模样,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扑上去拥抱他、亲吻他、狠狠地……「叫小猴吧,翟小猴,我觉得你很像后山那只小猴子。」神仙下了结论,转身离开,翟小侯怔怔地微张着两手,无比惆怅地望着神仙洁白的身影,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追过去,气急败坏地道:「什么小猴!我哪里长得像猴子了!猴子有这么玉树临风吗?猴子有这么风流倜傥吗?你……你……」堪堪追到背后,神仙回头,奇怪地道:「你不喜欢猴子吗?」翟小侯跑得快了,刹不住脚,当然,也没想刹住,直接就往神仙身上撞去,两手张开,暗笑道:「这回可抱住你了!」心花正要怒放,却觉身体似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软墙,被弹了回来,一屁股向后坐倒。神仙一把抓住他衣领,拎直放下,收回手,皱眉道:「好脏。」翟小侯这两天都没梳洗换衣,林间树上折腾一回,算得上蓬头垢面,后背更流了好多血,都凝结成痂了,被他一提,顿时自惭形秽,忙后退两步,道:「是,是,太脏了,可别弄脏了你这洞府,哪里有洗澡的地方:」神仙转身带路,引他来到一处洞穴,石壁上有泉水缓缓流出,汇入下部泉池,池水颇深,清澈见底,缓缓在池边荡漾,却并不溢出,想来是另有出水管道。
「哇!太棒了!」翟小侯——翟小猴高兴地笑,立即动手脱衣,见神仙没有见怪,更是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三下五除二剥光了衣服,就往池中一跳。
「哇!」冰凉的水激得他怪叫一声,返身手脚并用拚命往池沿上爬,一只手刚搭到池边,被一只脚踩住了,又大叫一声。
「洗干净了再上来。」神仙淡淡地道,直视翟小猴的裸体,神色却无半点异样,在他看来,穿衣的翟小猴和不穿衣的翟小猴,也没什么区别。
翟小猴被踢下水去,拚命打着哆嗦,眼泪汪汪地道:「冷!冷!冷冷……冷啊!」「洗洗就不冷了。」神仙悠闲地站在池边,一见翟小猴伸手攀向池边,就伸脚去跺,翟小猴努力若干次无果,只得掉着眼泪、打着哆嗦、拼命搓洗冻得有点麻木的身体,待全身草草清洗一过,已被冻得面色青白,嘴唇发紫了。
「行了吧?」小猴牙关相扣,格格作响,可怜巴巴地望着池边的神仙,他洁白的身影倒映在清水池中,当真是风姿无双,可是,为啥现在小猴只觉得他……不那么友善呢……「头发。」神仙淡然道。翟小猴叫:「伤口!我还有伤口哩!」「没事,我再给你上药。」神仙口气温和,翟小猴却只想大哭,然而僵持一会儿,神仙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翟小猴只好向下缩身,将头顶没入水中,清洗头发,同时洗去的,还有忍无可忍如泉涌的眼泪。
「真是……不近人情啊……呜呜呜……」翟小猴哽咽着,哆嗦着,咬着牙,洗完了此生最痛苦的一次澡,等神仙终于允许他靠到池边时,他已经没有力气爬上池沿,只好扒在池边掉眼泪,身体冻得麻木。反倒不觉得冷了。
突然身体一轻,整个人飞出水面掉在石地上,意外地却没摔痛,便似被入托着轻轻放下一般,翟小猴哭泣着抬头,泪眼朦胧中似乎看到神仙雪白的身影靠近,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全身温暖,似是躺在床上,翟小猴用手摸摸,身上软软滑滑的竟似绸缎,睁眼一看,果然身上盖着一床洁白缎被,身下亦铺得厚软,头转动时没有疼,用手摸摸,果然又上过了药,只不过……翟小猴怪叫一声,掀被跳下床来,眼光一扫,看到一侧石壁上嵌有巨幅铜镜,蹿过去左右一照,欲哭无泪。
呆站了片刻,镜中突然照出另一道人影,翟小侯急忙转身,含泪道:「怎么会这样。」「上药方便。」「可是……」「还是你喜欢全光?」翟小猴打了个哆嗦,忙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转过身去照了又照,神情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