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暗与寂静同时包裹的感觉,青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千年的修行过程中,哪怕从前当凡人之时,需要吃饭睡觉,她也总在睡梦之间保持一丝清明,一丁点的异常响动就可以让她醒来。
她很久没有睡过,但这又不像是睡,元神仿佛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泥潭中,如同当年她经脉尽断,在五狱塔里沉沉昏迷的日子。
想到这段过去,青棱有些模糊的意识猛然间一震,开始渐渐清醒过来。
与严傲这一战,莫非又让她受了重伤?
青棱想起自己被黑焰灼伤的右手,与被天龙鞭吞噬的左手,以及断恶刺骨的一剑,记忆开始复酥,眼前的黑暗被另一种幽深紫色所取代,她的元神逐渐回到了自己的魂识虚空之中。
但她还是没醒。
她只能在自己的魂识虚空之中,看到外界的情况。不知道她昏过去后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她已经被带到了一处洞府中,这洞府以寒冰凿建而成,墙上镶嵌着莹润的明珠,照得满室如白昼般明亮。
这洞很大,她看到自己被人竖放在了一块巨大的寒冰之中,甲衣已经被剥除,身上只剩下原本从胸口缠到腿上的白绫,满头黑发散在脑后,双臂与脖颈交缠着,显出异常的苍白来。肩头的伤口已被处理过了,黑色的皮肉虽然仍翻着,但已不见血色。
像一具尸体。
想来是裴不回救下了她,这次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替她疗伤,导致她的元神在自己的魂识虚空中出不去。
“这是严傲的洞府,裴不回把你带进来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这沉寂的空间中响起。
不需要转头,青棱便已知道,这是唐徊。严傲已死,对断恶的控制便去,他自然是回到她的身边。
“玦儿呢?”青棱负手而立,仍旧注视着外界空间。
她关心的是目前这洞府的安全。
“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她,只看到后洞被悄悄凿了出口,估计是见势不对逃了。”唐徊飞到了她身后。
从她身后望去,她此刻模样与外界相同,黑发披散,身体上只缠着白绫,猿背蜂腰,有着女人特有的玲珑与柔软,但紧实手臂、修长的腿,却是充满力量的线条。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他想让她转身,他想看她肩头触目惊心的伤口,他还想托起她的手,轻抚那些焦黑的灼伤,可最终他的手只是穿过她的肩头,他什么都碰不到,就像她倒下的时候那样,无能为力。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他不甘心。他以为和她的感情里,只需要他一厢情愿的爱,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走下去。
就像他抛弃所有所寻觅的仙途,就算一个人也要走到底。
但爱情并不是仙途,不是一个人走的路,他漏算了他的欲、望。
和她一起越久,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越多,这是一种对如今的他而言,近乎奢念的欲、望,足够焚心裂神,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求得。
他想要,她的全部。
“裴不回在做什么?”青棱仍旧看着外界空间。
裴不回已从洞外进来,与铁骁两人一人一手拎着装满水的桶,那水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不知是何物。
“和你相识一场,我尽人事,你听天命。这手能不能修复,我可没把握。认识你真是我这么多年来最亏本的事。”裴不回将桶搁在了冰旁边,仿佛察觉到青棱元神已醒般,抬头对着冰中的她喃喃一语。
青棱便注意到了自己的手,右手手背焦黑,左手却已被蛇液腐蚀见骨,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皱了眉头,手上的经脉这是给毁了?
“青棱,你要怎样,才可以原谅我的……背叛?”唐徊声音忽然再起。
青棱正看着裴不回的动作,闻言不由一怔,缓缓转过了身。
背叛?
她微皱了眉头看唐徊,眼里有些疑惑,像是不明白他问的这个问题意义何在。
在严傲手里受邪焰折磨了五年的唐徊,模样仍旧与五年前一般无二,但那眼中已有了噬血之色。
“唐徊,你居然会用“背叛”这个词来形容你我之间的旧事。”青棱淡淡开口,回答他的“背叛”。
唐徊没回她,他的眼光落在她肩上的伤口,在这伤口之下,应该还有另一道伤痕吧。
他伸手,点在她伤口之上,没有任何触感。
青棱也不动,唇边的笑却忽生,冷且脆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和你之间,除了那三百年的寿元交易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是你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我青棱,但我仍然要告诉你,就算当初我一身凡骨,若没有我的默许,你以为凭你的力量就能将我留在太初数百年?你有一百种留下我的方法,我就有一千种离开的办法。我不走,也不过是借你之手,试着一步步将凡骨炼成仙体。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这是你说过的唯一让我佩服的话。”青棱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有了些温度。
爱情,本不在这场修行的预料之中。
就算到现在,她也仍旧不明白,因为她从来没有获得过。
青棱说着,身形一动,曲了腿浮空而坐,仿佛闲话家常般望着唐徊,眼中一切爱恨皆无,像望着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
那模样,像龙腹之中饮过雀丹酒后和他闲聊的青棱,那眼神,却属于千年以后的青棱。
唐徊身形如冰块一般,动也不动,曾经清俊如谪仙的脸庞之上,眉梢眼底都是强抑痛楚之后的冷厉。
“青棱……”他叫她的名字,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你只是我在万华八百年以一身凡骨历炼所遇的一场劫难而已,就如同今日我与严傲这生死一战一样,所有一切,皆是修行之劫。你我之间从无信任,亦不曾相爱,就连师徒的情分都是假的,那么,又何来背叛?”青棱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仿佛利刃,伤人无形。
“背叛,至少得先有信任,但显然这个词你我都没资格用。如果一定要说背叛,你背叛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是被你分神而出的那个‘萧乐生’。”
不知是否因为提到“萧乐生”的关系,青棱的笑微沉,却也很快释然。
“你为何冒死来救我?”唐徊问她,眼神同声音都像这千雪山萧瑟冰雪。
从无信任,亦无相爱,这不是当年的他求而不得的心境吗?为什么如今听来,他只觉得可悲。
“我这人不喜欢藏着掖着,如今你既是我手中之剑,我们还是把话挑开来说了。我不想和你如此不明不白地走下去。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是一个用剑之人的尊严,无关其他。”青棱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没有一丝动摇。
“青棱,我于你真的只是一场劫数?你难道没有片刻动心动情过?”唐徊缩在袖中的手已随着她的话都攥成拳,就如同把心攥在手中狠狠压抑着痛一般。
比死更难过的痛。
“就算有,又如何?你不会以为你我之间经历种种,我还会是当年的青棱吧?”青棱并不否认,她直视着唐徊双眼,毫无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