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氏立在佛堂外头,不敢打扰老夫人,此时见着秦老夫人,唤道,“老夫人。”面容中犹自带着残余的惶急之色。
“怎么?”秦老夫人握着手中佛珠,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茶羹,闲适问道,“可是那朱氏又难为你了?”
——玉版纸清单上列着的财物名单极长,老夫人看着手中的长长的一串财物,面色难看至极。“公主真的说要清点桂院的东西?”
当年公主确实有一批财物遗留在韩国公府。
丹阳公主乃是仁宗皇帝爱女,下降之时十里红妆,铺设的国公府一片富贵锦绣。后来公主与国公决裂,急急出走,遣人将大部分嫁妆搬回公主府,但行止匆匆,公主府库庞大,人手又匆忙行事,便遗留了一部分东西在桂院,没有带回去。公主府库中珍品宝物琳琅满目,虽是从公主指缝里露出来的一些东西,落在国公府人眼中,也算的上是弥足珍贵的珍品了!公主虽留了人看管,库房外又加了铁锁,但铁锁锁的住门扇,如何锁的住贪婪的人心?不过一年半载,看管库房的大丫头莫凌云被人寻了错处逐出府,库房上的铁锁也松弛,那些财物便从桂院陆陆续续的挪了出来。
秦老夫人虽自己光风霁月,没有打过桂院库房的主意,但也隐隐约约的清楚,这些年来,大房和二房将公主之物当做自己的东西,今日你取一件,明日我取一件,到如今,桂院库房怕是已经搬空了一小半去。丹阳公主素来不在钱财之事上萦心。这些年又退居宫中,销声匿迹,国公府众人只当她是忘记此事了。没想到公主突然之间对国公府发难,索要当年留下的库房财物。
“正是。”郎氏声音苦涩回答。
秦老夫人握着玉版纸的手青筋毕露。她虽然性子磊落,但心中也清楚,若要清点府中公主旧物,怕是要掀了自己二子顾鸣和顾轩的脸面。更何况,这些财物虽是公主的,终究存放在国公府这么些年,任什么人陡然间要交出这么一大笔钱财,心中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可是丹阳公主索要的是自己的嫁妆,她又是金枝玉叶,占住大道理,堂而皇之,老夫人找不到指摘的地方,念着自己这些日子盘算的念头,闭了闭眼睛,心中下了决断,怒声道,“给她,将那些东西都还给她!”
这一声话语,就预示着府中一场闹剧即将开幕,老夫人虽然明理,但是念及自己被逼着掀起府中大波,陡然对丹阳公主生出一丝厌恶之情。——她原对公主遭际是有几分同情的,可随着这些日子公主的步步紧逼,顿时觉得公主也有几分咄咄逼人,当年顾鸣负心公主,钟情柔顺可人的苏姨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荣和堂上噤若寒蝉。众人立在下头,左看看,右看看,脚步黏在原地,没有说话。
“怎么?”秦老夫人察觉到丫头的缄默,愈发暴怒,指着珍珠和玛瑙道,“我说的话不算数了?指使不动你们了?”
堂上的人连忙跪下来,齐声道,“奴婢不敢!”
玛瑙嗫嚅片刻,抬起头来,问道,“老夫人,那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也要清点出来,交还朱云娘么?”
“怎么?”老夫人目中闪过诧然神色,“那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是大郎送给老身五十大寿寿礼,如何是公主的东西?”
“老夫人怕是不知道,”玛瑙连连苦笑,解释道,“当日老夫人做五十大寿,国公一时寻不到适合的寿礼,念着对老夫人的孝心,便从桂园库房中取了这座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做了奉给老夫人的寿礼。”声音愈到后面,愈发低了。
老夫人握着拐杖的双手发颤,片刻之后,跌坐回去,面色灰败。斥道,“孽子!孽子!”颓然道,“我一生名声清洁,自认不曾做过对不起人之事。不想临到老了,竟被不孝子孙所累,背上了侵占公主财物的罪名!”
荣和堂中一片寂静,玛瑙、珍珠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老夫人闭了闭眼,她半生系在韩国公府中,对钱财之物并无多少热爱之意,只一心念着韩国公府的前程。当年顾鸣宠妾灭妻,弄丢了顾三娘,得罪了公主和皇室。这些年来,除了韩国公顾鸣和二子顾轩实职被削之外,韩国公府依旧屹立在长安权贵之中,依旧维持着光亮的外表,不得不说,这其中有着国公府地位最高的老封君的一番手段。
此时被儿子折辱了面子,虽然难堪至极,到底也算是女中豪杰,面色剧动,心中做出决断,牙齿一咬,喝道,“都还回去!什么也不必留,将东西都还回去!”
韩国公府因着公主突如其来的要求,陷入一片忙乱景象中。公主退居宫中多年,府中大房、二房都起心占过公主财物。如今老夫人都将荣和堂自己心爱的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交出来,做了表率,两个房中忖度着,便不敢拒绝交出。
碧兰阁中,碧绿的帷幕随着微风轻轻飘荡,角落三脚香几上的铜绿香炉散发出淡淡的兰草清香。苏妍坐在室中鸡翅榻上,面色变幻不定。
“苏夫人,”轻风神魂无主,悄声问道,“咱们怎么办啊?”
“老夫人既已下定决心,咱们躲是躲不过的。”苏妍抬起头来,沉声道。自听闻了消息后,不过是几个瞬息,苏妍在心中已经下了决断,猛的立起身来,吩咐道,“弱柳,你立刻去大娘子那一趟。转告大娘子此事,让大娘子别使心,乖乖的将所有东西交出来。轻风,你服侍我更衣,我们立刻去荣和堂向老夫人请罪!”
“是!”
荣和堂上,秦老夫人面色十分难看。
秦老夫人本以为正院库房被挪用的不过是小半,如今打开库房检验,方知道,库房中的财物十不存一。大发雷霆,命人将顾鸣书房中的财物直接收缴上来,二房之中也顺利收齐了东西“老夫人,”郎氏迈着轻轻的步子过来,禀道,“苏姨娘来了,如今在外头。”
“她来做什么?”秦老夫人一奇。
“她是过来请罪的。”
苏妍一身雪白衣裳,跪在荣和堂前,朝着走出来的老夫人拜道,“老夫人,妾身今日是来向你请罪的!”
“妾身擅动公主之物,有罪!公主这些年不在府中,国公身边无人掌管内物。妾身作为屋里人,只得担起重任来。妾身没有读过书,没有什么见识,只以为公主的东西就是国公的东西,这些年国公有时候读书习武辛苦,妾身瞧着心疼,见库房之中有补身药材,一时没有想清楚,便取了物给国公补身子。”朝着秦老夫人又拜了一拜,“妾身知道自己犯了错,还请老夫人责罚。”
堂前台面一片冰冷,苏妍面色雪白,头发披散在身后,其上没有一丝饰物,瞧起来十分可怜。秦老夫人对公主怀怨,此时瞧着这般的苏妍,倒也生起了一丝怜悯之意,搀起苏妍,“苏氏,你起来吧!你虽然不懂事,终究是出于照顾大郎的心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苏妍拦着老夫人,坚持不肯起身,“老夫人心慈,妾感念老夫人的恩德。妾不值得老夫人这般慈爱。妾自己也取了库房之物——妾身最初虽是为了国公,可是自进了一次库房,见其中奇宝繁多,一时糊涂,生了贪念。如今妾身和阿瑜房中也有一些公主之物,实在没有脸面接受老夫人的原谅。”
秦老夫人只觉公主咄咄逼人,相比之下,苏妍诚恳人错,虽然行为贪婪,但倒是更有几分坦荡之处,神情越发慈和,“好了,若是我要罚你和阿瑜,难道连二夫人也要罚么?起来吧!”
苏妍唇角哆嗦,眸子落下一滴眼泪来,“老夫人,您这般慈爱,妾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珍珠道,“老夫人,奴婢刚刚去了苏姨娘的碧兰阁,碧兰阁的丫头十分配合,将阁中公主财物全部交上来,如今清册在这儿。”
秦老夫人接过珍珠递上来的清册,见清册上的财物十分多,竟似和从国公书房中搜检出来的数量相仿佛,远胜过二房。不免诧异,抬头觑了苏妍一眼。见苏妍立在堂侧,垂头侍立,神情十分乖驯,便没有说什么。
蕉院,天边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微润的天光射入窗棂,顾嘉辰立在窗前,停了最后一笔,望着画案上的《美人蕉图》,悠悠道,“……听说三妹妹拜卫夫人为师学画的时候,画的就是一副《美人蕉图》,不知道今日我的这幅图比诸三妹妹当日所绘如何?”
“大娘子这幅画画的情致皆美,着实是绝了,”奼紫伺候在一旁,奉承笑道,“三娘子一直流落在外头,好些年怕是连画笔都没有提过,如何比的上你?”
顾嘉辰区了奼紫一眼,“凭嘴。”矜矜然而笑,忽听得外头小丫头在帘子下禀道“大娘子,弱柳姐姐过来了。”
弱柳从打起的帘子下急匆匆进来,向顾嘉辰行了一礼,“大娘子?”
“弱柳姐姐,”顾嘉辰笑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娘子,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您传话的。荣和堂那边传来消息:公主命府那朱婆子查点当年留在正院的财物。姨娘已经赶去荣和堂了,遣奴婢过来跟大娘子说一声。”
顾嘉辰登时变色,“公主怎么会忽然生出这等主意?”
这由不得她不着急。
顾鸣宠爱苏氏,便索性将府事交给苏氏掌管。苏氏逐走了公主留下来看管的大丫头莫凌云,实际上掌管着公主留下来的财物,使着手段将库房中的财物大部分挪了出来。顾嘉辰作为苏氏的爱女,自然作为受益人,得了不少宝物。如今蕉院从外头看起来不起眼,室内的陈设却颇为华丽,一点都不逊于长安其他权贵家的女郎。此时听闻公主索要当年财物的消息,自然心浮气躁,尖刻道,“亏她还是大周公主呢,竟这般小气刻薄。”
“谁说不是呢?”弱柳叹道,“只是公主名头大,老夫人都答应了,咱们这些人都没有法子罢了。夫人吩咐大娘子,说公主如今势盛,咱们别和公主作对,将房中的东西一一点出来,待会儿郎氏过来,都好好交出去。”
顾嘉辰扬起笑意,“姨娘的话我知道了。”
“那便好,”弱柳点了点头,重新打起怜惜,“奴婢话竟带到了,先回去了!”
“姐姐慢走。”顾嘉辰笑意盈盈,目送弱柳出去,待到帘子落下,面色登时立即乌云密布。
嫣红心惊胆颤,唤了一声,“大娘子?”
顾嘉辰没有说话,回过头来,自信的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