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怀,爹爹定是疯了,居然会起意要我做太子。”明达眼神带着迷惘和嘲弄,细细跟她讲述这一日的琐事。
大事既定,明皇病倒前下旨,将梁贵妃锁入梨园,变相打入了冷宫。而后谢璧谏言立储,明皇张口便道明达聪慧,将那一众臣子惊吓得跪倒连连叩头。
“朕的祖母坐得龙椅,朕的女儿凭甚坐不得!”明皇发了怒,甚至指着仓皇的李遇道:“你觉得你够资格么?”
李遇煞白了脸,跪下道:“儿臣是最没资格的,妹妹若坐龙椅,儿臣甘为妹妹擦一辈子龙椅上的灰!”
明达站在明皇身边,只觉得看了出荒诞的闹剧。她趴到明皇腿边,道:“爹爹,明达愿做一生自由的云雀,但不想困在宫中。何况明达不懂治国之道,哪里敢和女帝相比?”
当此时刻,谁也料不到,王朝远忽而道:“陛下若立姑娘,臣请先罢沐公。否则外戚专权,国将不国。”
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直言,才终于让明皇冷静下来。西域已乱,此时罢免郎怀,则无人可平战乱。明皇自知时日无多,终于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改口立李遇为储君,才有了前面的旨意。
“陛下半生雄主,若说心下最惦记的,恐怕还是你的母亲。”热水已经送进来,竹君守在门外,她二人终于能好好歇口气。
“娘亲过世多年,若还在世,只怕这几年也会对爹有微词。”郎怀身上一股血腥气儿,明达正拿着胰子替她擦洗。她的身上多添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已经粘连到一处,等热气熏蒸好了,才能拿巾子洗净。
说着说着,明达忽而伏在郎怀的后背上,喃喃道:“阿怀,你要好好的。”
郎怀眼睛一酸,薄唇抖了几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就要再次出征了。此次局势比起开扬二十六年,可谓艰难。郎士新出征安西,准备足有一年,而留给郎怀的却只有区区几日功夫。
何况从苍澜湖定然暗度陈仓,如今人在西域。安西四镇留存有几于大唐都是未知数,郎怀可用的兵力不足五万。
郎怀削薄的肩骨亦颤抖起来,她转过身,把明达搂在怀里,道:“兕子,今生能有你倾心以待,我真不知自己是多么幸运。过尽千帆,我也想和你终老江湖,从此不理俗世。但安西战死的是我们大唐的兵,死的是我们大唐的子民!我既为将,又怎能在此刻做逃兵!”
容纳她二人的水渐渐温凉,然而胸口坠落的泪却滚烫。郎怀捧着明达的脸蛋儿,眼前的人儿梨花带雨,真让她想就此逃离,双宿双飞。
“兕子啊,”郎怀吻着那些热泪,道:“长安离不开你,七哥毕竟不通政务,没你在暗中辅佐,我又靠什么平定安西?”
“阿怀,待长安稳定些,我便去安西寻你!”明达虽是委屈,却也明白,郎怀句句实话,为她,她也必须为七哥稳固长安。
“这……”郎怀正要拒绝,忽而想起之前二人的承诺,便改了口,斩钉截铁道:“好。等你来时,怀哥哥打下疏勒城,带你去那里的酒肆乐坊。我们便再也不分离了。”
“嗯。”明达重新靠进她怀里,听着那有力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水愈发冷了。郎怀不敢耽搁,抱着明达跨出,随意拿巾子擦干身体。明达疲惫不堪,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伤也顾不得。锦被一抖,罩在两人身上。
心事尽去,不多时便睡下了。
开扬三十四年九月初七,平西军拔营出发。
沐公郎怀挂帅,以路老三林达为左右将军,以李进为前锋,抽调御林军各卫一万余人,向敦煌前进。之前募兵的三万余人亦将归于平西军中。同时,李遇下令,急调各路边军,一则充盈长安,一则补充平西军军力不足。抽调各州府军,各自由其副将统帅,直接赶赴敦煌。
大军开拔五日后,安西的军报终于传回长安。从苍澜湖已夺于阗、疏勒、碎叶三城,安西都护府都督薛华和四镇主要将领尽接被刺身亡。龟兹本已落入敌手,幸北庭都护府都督韦谦易率军强攻,夺回龟兹,才守住安西通往长安的要塞,保住身后的敦煌高昌。
一时间长安哗然,想着那日领军出征的年轻将领,她不过弱冠年纪,能否力挽狂澜?
第四卷 契阔篇
第118章 悠悠行万里(一)
抵达敦煌是在冬月中旬的夜晚。
星辰黯淡,映着随风乱舞的鹅毛大雪,平白生出股前路不明之感。
前军一万早已在林达的率领下赶到。今夜抵达的是郎怀账下的中军和李进所统御的前锋营。前去城门验符的是李进,郎怀并未现身。
敦煌城虽高,但并非长安那等巨城。能在城中扎营的士兵不过几千人,其余大都在早已划分好的城外营地安营扎寨。
待河州节度使杨季盛将郎怀的车驾迎入府中,才恍然大悟为何验符的会是李进——感情这位大将军病得几乎下不了地了!
杨季盛不敢多耽误,亲自引路将人送入一处僻静的小院,正开口说延请名医,却被郎怀身边的内侍打断。
“杨大人不必客气,小的通晓医理,爷的病痛一直都是小的照看。这次看着来势汹汹,不过是路上缺医少药,又颠簸所致。您这儿只要药材齐全,定是无碍的。”陶钧态度谦卑,简单说了几句,又道:“爷吩咐了,她病中的消息还是不要外泄,以免军心不稳。”
沐公郎怀少年得志,身边有一青年宦官,是打小跟着她的亲随心腹,此事官面上的人尽知。杨季盛安了心,躬身道:“既如此,还请您务必费心。沐公康健与否着实关乎国运,半点马虎不得。”
陶钧道:“小的自然尽心。”
送走杨季盛,陶钧撩开门挂进去。郎怀此次却是高烧不退,都已经烧了十余日了。这两日尤其严重,人很少是清醒的。
果然进了屋,竹君正坐在床前给郎怀换额上的帕子。她扭头瞧着陶钧道:“这都半个月了,可如何是好啊?”
陶钧上前把脉,也摇着头道:“那日宫中血战爷到底还是伤了肺经,这一路又多颠簸。军机要务哪个不得爷上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
竹君摸了摸郎怀依旧滚烫的脖颈,啐道:“别扯嘴皮子!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能给爷退烧?”
“如今药材齐全,再两三日吧。”陶钧又给郎怀把把脉,暗自庆幸亏的这一年调理得不错,内里亏空慢慢是补上了。但他又想起如今西域的乱像,知道自家主子是劳碌命,只能默默打算,得备好药材早作打算。将来行军才好跟着她,随时照看着,才让人放心。
平西军来得寂静无声,直到两日后,才有传令官晓谕三军各级将领,齐聚节度使府。
郎怀病容稍退,一身紫袍端坐在上首。待所有人都齐了,才放下暖手的手炉,轻咳两声道:“行军多日,辛苦大家了。”
在座的都没吭声,等着这位年轻将领的后文。郎怀临危受命,但长安传回的消息,明皇已然下旨传位博山郡王李遇。主将俱幼,都让心下没底。少年将领不胜枚举,真正彪炳史册的却当真无多。不知郎怀可会在列。
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腊月,登基大典早已举行,待过了下月,就是至诚年间了。
“本将既然得了圣令,自然会平定安西,死而后已。”郎怀神色淡淡,又忍不住喘了口气,才续道:“如今隆冬时节,请各营约束官兵,加紧操练。若有违抗军纪者,杀无赦。”
她这话说来平淡,但最后的杀无赦三字还是让人觉察到丝丝杀气。那些本来还有些轻慢的下级校官也正了神色。又听郎怀说了些令行禁止的话,单独留下正五品上的将官,其余的则各回驻地。
很快便只剩下三四十个人。
郎怀心下略微估算,此次平西,军制完全按着当年郎士新的各军布置,但仓促之间难免有所欠缺。这一路郎怀已经尽力调整,如今勉强看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