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带栋儿离开!”李迅急促呼吸了几口,道:“离开!”他的手劲极大,让李进都觉得臂上生疼。然剧痛忽而消失,李进一阵恍惚,过了半晌才颤声道:“大哥?”
抬头再看,郎怀神色迷茫,也是一副痴呆模样。
黎明将至,郎怀和李进坐在已经熄火的含元殿外,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不知想些什么。
“那日递条子的,是六哥吧?”郎怀有些放松,又有些紧张。
李进“嗯”了一声,道:“是我。”
郎怀舒展眉头,道:“六哥,多谢!”此言由衷,若非李进,只怕她早已死去多时。
李进忽而道:“其实我也犹豫过。”他婆娑着手中的长剑,怔忡道:“刚回来的时候,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我想着,自己真的对那些事情没兴趣。”李进觉得一身疲乏,甚至脱下靴子,让炙热的脚心贴在冰凉的台阶上,笑道:“郎怀,本王想做驰骋沙场的将军,还请你和七弟说道说道。”
是啊,太子李迅殉国,郎怀趁着明皇不知,藏起了李栋,储位自然只有嫡出的李遇有资格了。世人皆知沐公七王一起长大,交情深刻。
郎怀却回头看了看还未坍塌的大殿一角,神色间有些异样。
第117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十一)
李进拍拍肩膀站起离开,天色渐渐亮堂。郎怀一动不动坐着,看着初生的朝阳,心绪慢慢宁静。她起身,瞅着路老三怀里鼓鼓的,如同做错事的半大少年一般,踌躇不前。
沥心被她丢给陶钧,郎怀道:“三哥,陪我去一趟吧。”
路老三红着脸应下,东宫毁于一旦是他的责任,然而郎怀一句责怪的话也没多说。毕竟谁能料到李迁能拿来火油?
两人带了一队侍卫纵马慢慢过去。火虽然灭了,但烟气缭绕,曾经秀美壮丽的东宫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
郎怀这时候才流露出难耐的哀思,面色愁闷。小辈里她和明达因着一些缘故,最是疼李棠那孩子。她知晓是自己大意,若还让明达来此,只怕她更是难过。因而这等收敛遗骨之事,郎怀责无旁贷。
路老三道:“出事的时候,小姐应该在后院。”他怀里的李栋酣睡着,完全不知他已经回到了自小长大的地方。
郎怀点点头,下马觅路寻去。这些年她也算得上东宫的常客,道路熟悉。穿过坍塌的宫室,池水干涸大半,还有死鱼漂浮,萧索得紧。
李棠居住的小院居然还能看到个形廓,然而大门也是倒下的。房梁似乎燃烧了一半,从屋内戳出,还在冒烟。郎怀站在门外,却不知该不该下令,打扰这处静谧。
路老三忽而跪了下来,铁塔般的汉子肩头不住颤抖,粗声道:“阿怀!三哥对不住你!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对不住啊!”
郎怀站得亦有些佝偻,良久没有吭声。侍卫们大气不敢出,只有路老三渐渐压抑不住的哀嚎,和李栋被吵醒后的哭声。
忽而郎怀喝道:“噤声!”
路老三一愣,郎怀耳朵动了动,面上带着不可思议,确认好方向狂奔而去。侍卫们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绕过倾颓的宫室,本该是一处凉亭。柱子倒塌,其中一根砸在一人的肩背。那人早已只不过是个人形,是烧焦了的。
郎怀狂奔过去,也不顾旁的,将那焦人推开,露出一个洞来。她带着狂喜,颤声道:“棠儿?!”
“小姑父?”里面的童音稚嫩,却让赶来的侍卫沉默片刻,集体欢呼起来。
洞不深,只有成人脖颈那么高。郎怀跳进去,背负了她爬上来,只见她虽狼狈,面上污遭遭,但没有伤痕,不由大喜过望。“可有哪里不舒服?”郎怀小心翼翼问她。
“没有不舒服。”李棠转头四顾,忽而哭道:“嬷嬷呢?”
郎怀这才明白过来,只怕那个焦人便是服侍李棠的喜氏。也不知她是如何带着李棠逃到这里,在大火和穷凶极恶的追兵中保住了李棠的性命。
李迅一生仁义,颇多善举。当日救下文永妻子一命,才有此善报,留下一双儿女性命,算是苍天开眼。
她忽而想起李迅临终前的话,看着李棠的小脸,咬咬牙道:“你们带着他们速回沐公府,告诉尚姐姐,把他们藏起来。”
郎怀不再解释,这些侍卫都是她的心腹,是她千挑万选的虎贲军,见她坚定,都默默行礼。其中一个校尉韦斯和路老三一人怀里抱着一个,趁着宫中大乱,悄悄离开。
开扬三十四年九月初四,明皇于宣政殿朝会下旨缉拿李迁余党,着人收敛前太子李迅遗骨,和妻儿共葬一处。命沐公郎怀为平西大将军,挑选兵将,抽御林军半数兵力,于初六开拔安西。
朝臣这才明白过来,安西恐已生变。
明皇继而下旨,博山郡王李遇救驾及时,立储君。明皇感于年迈,命礼部择日举行禅位大殿,传位于太子李遇。
此次死于乱军中的臣子许多,幸有谢璧主持大局,在魏灵芝唐飞彦谢珏等一干能臣配合之下,迅速稳定乱局。御林军叛军皆按律问罪,阵前倒戈既往不咎,分入平西军中,一切井井有条。而隐藏最深的塔坨荼则在那夜被愤愤不平的路老三一刀砍死,因而他为何投靠李迁,也就无从得知了。
郎怀已经一日没见到明达了,她彻夜未眠,身上有伤,陶钧面带忧色,却也知道劝不得。
好容易到了晚膳时分,陶钧方才拿了些食物,等回到这日临时驻扎的宣政殿偏殿,才发觉自家爷又没了踪迹。
拓拔接过他手里的馒头笑道:“别哭丧脸,是后宫着人请进去,该是夫人。”
陶钧这才算松口气。
麟德殿是完好无缺的,明皇朝会之后把自己关在侧殿,身边只有明达陪着。
卢有邻的尸身找到之时,明皇老泪纵横,身子骨一下就跨了。明达安慰良久,才哄得他睡下。好在大乱方定,她便遣了兰君回未央居,拿着行玺带江良入宫。
江良知道卢有邻过世,亦洒了热泪。这时候见明达出来,道:“姑娘歇着去,老奴看着。”
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明达目光呆滞,低声道:“有劳您了。”
才走到平日里居住的侧殿,明达便看到郎怀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她没戴头盔,发髻有些散开,几缕发丝飘零,难得添上几许柔弱。
听得明达的脚步,郎怀豁然站起来,冲她扯了扯唇角。“我请人送热水来了的,我身上太脏,待会儿总算能得空洗个干净了。”郎怀牵过明达,等二人进了室内,她确定周围再无外人,才低声在她耳边道:“兕子,棠儿活着。”
心知明达定是难过,郎怀不敢耽误一刻,迅速告知她。明达惊呼一声,揪住郎怀的手,颤声道:“当真?”
“我已命心腹送她和栋儿都回府了。”二人走到塌边,郎怀轻轻拥住她,叹道:“殿下临去前,让我带栋儿离开。虽说得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坠入皇权争夺。再说,七哥登基,栋儿留在宫中着实尴尬。”
“七哥不是那种人!”明达忽而焦躁道,郎怀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凝视着她的眸子,沉声道:“兕子,七哥本性良善。但皇权如此,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又怎可不变?这么多年,你我虽在宫外,这宫墙内的龌龊,又真的未曾沾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