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你和姑娘定亲,倒是让咱们薛将意料不到呢。”林先笑道:“薛将当初和大伙打赌,国公若非为你择取世家小姐,便是陛下将这位下嫁。倒是没人想到会将姑娘赐给你,你小子,我是没见过姑娘。你倒是说说看,这位和姑娘相比,谁更好?”他说话间指了指村子内,显然是说固城。
二人在帐内饮酒,林先的亲兵拿了银刀,将炙烤的鲜嫩羊肉一盘盘送进来。郎怀久未吃到这等鲜嫩的肉食,胃口大开,一手去抓肉,一手拿着酒,好不快活。她听了这话,也不着恼,道:“我从未想过薛将还会开这等子玩笑,但你这个话,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明日就能见过这位,长安城那位却不知何年何月有幸见上一面。”林先眯着眼睛,“快给兄弟我说说,哪个更好?”
郎怀笑他问的不该,本不愿回答。但却因着林先的话,想起了明达,这等相思之情,却是头回体验。她侧头去看,天空格外遥远,不由道:“非若固城,便是天下所有的女子,俱不如她。”
第57章 却是雌雄难辨(二)
“出阳关,自近者始,曰若羌,若羌国王号去胡来王,去阳关八百里。”
——《汉书?西域传》。
如今的若羌,不过是西域之中的一座小城,却被选为通商的一处关口。因其距离阳关不远,渊源又深,被郎怀一眼看中,成为通商六口的一个关口。
安置好固城之后,郎怀当先,陪着蒙参林先一起上了城头。天气炎热,郎怀索性不穿铠甲,身上黛蓝衫子,惯常的白玉冠,玉带束腰,只坠了块白玉。而林先高大,换了普通的武士袍,也不输于郎怀。
“我大唐是赤诚的,若羌城池虽小,却扼守要道,着实是个好地方。”郎怀边走边说些客套话,又道:“这位林将军将来应该便是若羌城镇抚使,两位多亲近亲近吧。”
“哦,那可要好生结交的!将来将军镇守若羌,这一城百姓安宁全凭将军了!”蒙参当下全力恭维,倒惹得林先颇不好意思,摆手道:“国师言重,我不过一介小将,哪里是什么将军!”
又客套几句,蒙参转了眼睛,笑道:“咱们明日出城,便正式进入我土蕃的领地。现下虽说不过八月,但还是提醒诸位,预备好防寒的衣物。”蒙参面向南方,指了指远处清晰可见的雪山,道:“咱们得绕过远处的木孜塔格,进入腹地,才好走些。”
郎怀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蓝天白云,远处的山峰仿佛从云端直泄而下,不可攀登,不由生出敬畏来,道:“如此高绝之山,当真罕见啊!”
林先也叹服道:“依我看,华山之险,也恐怕比不上。将来若有机会,我定要尝试一番!”
蒙参难掩得意,笑道:“都尉林将军这却是看轻了我土蕃。土蕃西南有一处奇绝高峰,名为拉齐,乃是我土蕃的神山,被奉为大地之母。至今,都是无人敢去攀登的!”
“无人?”郎怀挑了挑眉,和林先互相看了眼,俱都有些不信。
“无人。”蒙参十分肯定,带着十足的敬畏,道:“都尉从未涉足土蕃,须知旁人贸然进入,大部分人都会头痛难忍,气息不畅。而到了神山,越往高走,此等症状越是明显。若是昏厥,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郎怀默默点头,心下却对那神山向往不已。但她知道,等到了逻些,参加完毕大典,她必须返程,却是无缘得见。想至此间不由怅惘,对着木孜塔格默默叹口气。
闲话少言,这之后行程艰难,等到人逻些城外,五千士卒却是死了几百人。便是郎怀自己,也病了一场。平日里很快就好的症状,边走边养了十来日才好,可急坏了竹君。
按照礼仪,他们得等到吉时,再行入城,进入布达拉宫,和那位丛苍澜瑚赞普成婚。蒙参已然入城,等了两个时辰,郎怀收到此人口讯:“赞普已然在宫中准备好了一切,明日请固城公主入城大婚。”
虽说一切早有定论,郎怀还是唏嘘两句。她让竹君在自己房里等着,只怕郎士轩随时会来找她。带了陶钧,郎怀紧了紧披风,往固城公主下榻的地方去了。
一路颠簸,郎怀也对那个女子的坚忍有了敬意。冰川高峰,皑皑白雪,美则美矣,却不能当饭吃。不论出于何等目的,她真敢来这里,郎怀除了同情,也不知该如何去想了。
到了屋外,迎风通传之后,郎怀留了陶钧,跟着进去。固城缩在厚重的裘衣里,脸颊苍白,声音里柔弱尽显:“都尉,可有要事?”
郎怀见她可怜,不由放缓了声音,道:“蒙参已经送了信来,明日殿下便可进城完婚。本将来此,是问殿下,意下如何?若是觉得太仓促,臣去推上几日,好让殿下将养。”
“却是为难都尉,你一届武官,本来这些事该由塔坨荼承担,偏生他又病着。”固城倒是洒脱,道:“迟些日子又如何、明日又如何?不过是嫁了罢了。”
固城自怨自艾,郎怀只好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屋内半晌无声,郎怀正想着告退,却听固城道:“都尉,去年冬狩初见,本宫是心悦你的。”
郎怀一惊,在她看来,固城似乎对她是很有成见的,何来心悦一说?但此时不论如何,她都只能沉默。
“那时候谁能知道,父皇一早看中了你给我那个妹妹?若早知是这样,我定然好生争一争!”固城轻笑,道:“如今都尉成了本宫的准妹婿,却也是为本宫送亲的人。因果往复,当真叫人好生难以琢磨。”
“殿下说笑了,末将一届武夫,不懂高山流水,不配。”郎怀退后一步,虽未抬头,语气间已然冰冷下去。说罢,她躬身一礼,道:“既如此,明日末将送殿下最后一程。军中事多,这就告退了。”
郎怀转身离开,迎风对着她的背影啐道:“什么人!这般给脸不要脸!”
固城摇摇头,这些时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高傲的公主殿下。只听她幽幽道:“你哪里知道,她何须看本宫的脸色?莫要忘记,她是正三品的武将,我朝最年轻的上骑都尉。”
次日,塔坨荼好歹穿戴整齐,和郎怀俱在最前,恭迎固城从驿馆出来,一同进入逻些。
塔坨荼面上带着轻松,对郎怀轻声道:“都尉,今日大婚,咱们再耽搁几日,就可以回去。这一路倒是多亏了你,本官虚长了你三十岁,倒是惭愧呐。”
“尚书大人言中,”郎怀回礼道:“诸多礼仪不过按着大人的指点才能完备,却非我能做好。何况若论私谊,您也是我的世伯,这等话还请收回,我不敢居功。”
塔坨荼甚为满意她的态度,因而笑容更是和蔼,道:“咱们便不说客套话,回程路上,若是走的快些,恐怕还赶得上陛下去华清宫呢。”
郎怀想起去年冬狩后,她奉命护卫重明阁,教授明达剑器,也不禁弯了唇角,含笑点头。
说话间,固城盛装而出,真将所有将士的眼都晃花了。她头戴坠玉金步摇,大红嫁衣,金丝绣成的牡丹,腰间坠着各色明珠玉器。迎风从后给她披上紫貂制成的披风,更衬她的容颜。
这还是郎怀头次这般认真打量她——眉不点而浓,颊若凝脂,透出粉色;腮若含雪,秀颈悠扬;凤眼脉脉,丹唇轻启,声如罄石低鸣:“劳烦各位久候了。”
真是长安第一美人,风情无双,倒是便宜了土蕃那个赞普了。这念头,恐怕在场的唐人都会这般去想,只郎怀目眩片刻后,便想起明达来——她们虽是姐妹,固城若说是艳绝天下的牡丹,明达便是那栖凤池滟滟荷塘里的芙蕖,纵然被荷叶遮掩住,亦难盖风流。她心下一片柔软,被那紫檀木牌熨烫得酸涩起来。
固城上了车辇,送亲队伍开拔。这次塔坨荼自然骑马走在最中,郎怀在右,林先居左,缓缓走近逻些城。
跟长安风貌大不同,逻些的天空更为高远豁达,郎怀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和天更为接近。远处的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红白分明,也让这些从未来过逻些的唐人生出些许敬畏。
“倒是何以和咱们含元殿比比,”塔坨荼挥挥手停了车队,等待土蕃的使节正式迎接他们进城,他含笑对身边的郎怀林先说起,林先未有缘份进过大明宫,便道:“好看是好看,威武是威武,不见得有咱们雄壮!总之,我是不信的。”
郎怀也点头,道:“不过倚仗地势高绝罢了。”
让他们惊讶的是迎接的使节竟然不是蒙参,而是个素未蒙面的土蕃官员,态度恭敬,礼仪充备。塔坨荼颔首接过文书后,应付罢礼仪,才询问道:“倒不知贵国国师蒙参如何?这一路相伴,倒生出不少情谊呢。”
那人想必练习了很久官话,也只限于需要用的,答起这问题就有些磕绊:“国师得了病,休歇了。”
塔坨荼不再多言,准备进城。这时却听固城公主高声道:“且慢!”
塔坨荼不由后怕,莫非固城公主要悔婚?他们俱回头去看,只见固城由侍女搀扶着,下了车辇,对着大唐的方向站立,清冷的声音传来:“本宫进了逻些,就不再是大唐的公主了。去年冬狩,都尉剑器惊人。今日虽无雅乐,却不知将晚可否再看一次,算作与故乡诀别?”
在场的塔坨荼和王雄都是一同去了冬狩,知道她这说的是郎怀。而林先就不太明白这话的由头,正自纳罕,却见塔坨荼腆着脸看了看郎怀,“都尉,这可是,唉!你怎……”
郎怀默不作声打马向前,走到个开阔的地方,去了头盔扔给陶钧,东看长安,沉默片刻便把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