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四夷馆,郎怀理了官袍鱼袋,对陶钧道:“走,进宫。”
主仆二人骑了马,往大明宫处行。郎怀问他:“那边怎么样?”
“都好,那位姑娘也是个通情达理的,知道咱们是护着她,根本不出屋子,只待在里面。”陶钧回道:“也从不为难咱。贴身的丫头从不抗拒,每日同寝同食,闲着就是看书。得亏爷你吩咐了多送些书本,不然我看她得无聊透顶。”
“那便好。王家二老没说过什么罢?”郎怀问,那老两口便是为了救她死于非命的王小二家里高堂,女儿嫁出后还是孝顺。郎怀归京头个事儿,就是找到了住在长安城外北郊的王家,帮衬着修补了院子,时不时去看看他们。
“公公婆婆问爷好,只说爷得空,记得去尝尝他们自己种的菜。”陶钧笑道:“王大姐时不时就带着二丫去看他们,无妨的。”
“那便好。”郎怀点点头,“不过这段日子当真没空去,待回头罢。”
到了大明宫外,验过腰牌,陶钧自去了左金吾仗院,郎怀跟着个小宦官,穿过崇明门,一路往北,却是到了太液池边。
“郎都尉请上船,陛下在太液亭。”那人笑着解释完,郎怀应了声,道:“有劳了。”
四月间,太液池里荷叶已然露出,一片嫩绿。舟子驾得稳妥,郎怀站在船头,极目眺望,只觉得云梦一般,美得有些不真实。
待登上蓬莱山太液亭,果然明皇正和梁贵妃并肩坐着,欣赏梨园弟子演奏的曲目。卢有邻见着是她,轻轻挥手示意噤声。
郎怀便立在亭下,凝神去听。
尺八奏出的曲调自然带着一股苍凉,非笛子那般明朗清脆。乐师侵淫数年,全部凝在这一曲中,郎怀不由想起那夜反突袭,日出之后,遍地是血。
而今抬眼去看,遍地繁华。郎怀却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可怕。那些阴谋算计,那些勾心斗角,那些身不由己,让她头一次觉得疲倦。即使此刻身在宫廷,也流露出江湖辽阔心向往之的神色。
曲却是停了。
“陛下,您看,都尉立在那儿,倒似个状元郎。”卢有邻拿手指了指郎怀,笑吟吟道。
“这般看去,也就是模样黑些。”明皇看见她,自然笑道:“郎怀,朕看你听曲听到出神,可是有所悟?”
郎怀这才收拢了神思,抱拳行过礼,道:“微臣不通乐律,只是方才这位先生奏的,让微臣想起战场上生死无常,不由得好生难过。”
“倒是有些慧根。”明皇笑道,对她更是喜欢:“赐座吧。”
梁贵妃瞧了瞧她,叹口气,道:“陛下真是偏心,将这么好的儿郎许了姑娘。前儿固城那孩子来我那儿,只说要铰了头发做姑子去呢。”
“混账话,”明皇虽然骂了,神色间却不见怒意:“郎怀和明达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朕是老了,却不糊涂,错点鸳鸯的事儿,朕是不忍心的。郎怀,你说可是?”
郎怀忙道:“陛下,微臣往日不懂,如今是懂了。郎怀多谢陛下,嗯,多谢陛下把明达许配于我,今生再无遗憾了。”
明皇点点头,颇为赞赏道:“既如此,将来好生待她,万不可辜负,知道么?”
“郎怀知道。”
“今日进宫,想必是土蕃人的事儿。前日士轩跟朕提过,现下情况怎么样了?”明皇擦了擦唇,放下帕子,转头道:“爱妃,朕和她说些腌臜事儿,你且回含凉殿,可好?”
梁贵妃笑着点头,起身离开。郎怀恭送着她出去,才重新落座。
“启禀陛下,换俘一事已然妥当,倒不费功夫。通商、税权一事,土蕃人胡搅蛮缠,微臣便学他们挡了回去。只土蕃有意求取和亲,偏偏那个赞普不知为何,定要明达,微臣断然拒绝了,可几次三番,这些人就是不依。”郎怀据实以报,又道:“陛下,您已经赐婚,臣今生只愿娶她一人,是断不应的。”
“哼,居然想要朕的明达?”明皇冷笑:“拒得好!莫非朕还怕他不成?”
“遵旨。”郎怀应了,心下彻底妥当——只要明皇首肯,那便不怕。
“郎怀,有些事情不妨让一让。但是和亲一事,除了朕,任何人不得应承。”明皇想了想,又道:“宗室之中并没合适的孩子,是不是?”他问的卢有邻,卢有邻想了片刻,道:“宗室中的确没有,要算起来,恐怕只有卢国公家里的小孙女,已经及笄年龄是可以。可沥国公最是疼爱这个小孙女,他的身份……”
“不妥,”明皇摇摇头,道:“朕都舍不得明达,又怎能让个八十多的老人痛失孙女?”
“郎怀,和亲一事,不可松口。”明皇又叮嘱道,郎怀站起来应道:“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至于税权,土蕃人要收税,自然在他们土蕃。安西和北庭却不是他们土蕃,由不得他们。”明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边关之事,寸土必争。郎怀,朕将安西托付给你,是看重你的。”
“微臣明白,定尽全力。”郎怀垂首,手碰到腰间悬挂的纯钧剑,也只犹豫了片刻,便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跟陛下说。”
明皇看了看她,道:“说。”
“陛下,微臣想为七王陈情。”郎怀抬起头,双眼毫不避讳,看着座上的帝王,朗声道:“七王是率真之人,本是无意间和那位姑娘相识。因不愿她那般流落风尘,才央了微臣,替他夺了那位姑娘的头牌。”
“那位姑娘微臣见过,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极通音律,又喜好金石,因而七王将她引为知己,谈不上折节下交,却是风光霁月。而后想必因此生了爱慕,情不自禁。”
“后来,微臣与明达去府上探望,无意中撞破他二人私情。七王痛定思痛,是真心悔悟,与那位姑娘再未曾会面。至于丞相大人所呈的诗,确是七王所写,也不过是断情之后,心意难平,不得不借笔墨抒发。”
“那位琴书姑娘,是微臣藏了起来。”郎怀说到这里,跪下道:“微臣求陛下,七王此去路遥,身边没个体己人,微臣家里有个丫鬟善解人意。陛下可否恩准,让她跟着七王,好歹有个知冷暖的人伴着。此后山高路远,能让陛下,让明达,让微臣,少些牵挂。”
哪怕她跪下,还是抬着头看着明皇,眼睛里恳切、希冀,让明皇心里一叹。
哪怕他早知道郎怀做了手脚,也不曾料到,这孩子会当着面说出来。看了看她,当真是觉得自己老了。好在这个孩子倒不是那等欺上瞒下的人。
“好你个郎怀,竟然敢欺君?”明皇装作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做这等子事儿?莫不是因为朕太宠你,让你无法无天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都尉和七王感情甚笃,又是行伍出身,血气方刚。她要不做些什么,又哪里做得了金吾卫的统领?”卢有邻插嘴,替郎怀解围:“陛下看在她诚诚恳恳,二愣子一般跟您禀告,便不怪罪了吧?”
明皇看了眼卢有邻,脸上挂了笑意,道:“偏你知道护人,倒显得朕冷漠了些。也罢,郎怀,准你所奏,可那个琴书,可得进你府上奴籍。”
“微臣替七王琴书,谢陛下成全!”郎怀大喜,正要行大礼,明皇已经笑道:“起来吧。”
“不准走漏了风声,去好好办妥。”明皇看了看天,道:“快晌午,你去忙吧,朕要去爱妃那里瞧瞧。”
郎怀躬身告退,待乘舟上岸,才长长舒口气——近来诸事缠身,却只有这一件事,让她快慰。
第40章 殿前欢(六)
寻了陶钧,主仆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陶钧笑道:“爷,我看三爷对您的婚事有些误会,他好像一直觉着您和尚姑娘才是一对。倒是拓跋乐呵呵的,说等着您的喜酒呢。”
“三哥还真是……”郎怀摇摇头,觉得有些热,取下了纱帽,道:“这样罢,待会儿你去三哥住处下个帖子,请他来我院里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