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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得容易_第3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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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皇帝的画像是郑笔画的,一双眼睛尤其有神,不论站在何处,总觉得这双眼睛正盯着你看,不到冥寿祭祀,从无人来。

九月里的天气,圣人已然披上了细毛料的斗蓬,殿里还架着两个炭盆,饶是这样热了,面色青灰,一脸死气,眼睛里早就没了神彩,他在一堆书简之中席地而坐,抬头看了这个儿子一眼:“你过来。”

成王依言上前,跟着圣人一道席地盘腿,与他对面坐下,他惯常行军,便是坐着也挺直了背脊,两只手搁在膝盖上,胳膊虽松,肩却是绑紧了的。

圣人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头发半白,元贵妃死时那一场病,挨过是挨过来了,人却将近灯枯,最后亮得一刻,还真当自个要好了,哪知道爆亮一瞬,倒比原来精神更差,他倒是还想早朝,可早上支撑着起来了,坐在朝上竟打起瞌睡来。

越是看着祖宗画像,越是觉得这辈子大半虚度,前半段争皇位,后半段却耽于享乐,越是年老越是心慌,到真的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心头竟清明起来。

一只手都能勾到一个死字了,害怕恐惶反而淡了,他心里真正恨的既非太子,也不是成王,而是那个自称天人的元贵妃,生生掐死她还不够,夜里想起来,都恨不能再把她拎出来挫骨扬灰。

可纵是他有这个心,也无这个力了,还得打发人体面的发葬了,想着前头那二十年,再看看算计筹划了许久的儿子,知道大势将去,嘶哑着问道:“多久了?”

成王垂着的双眼抬起来看他,目光好似墙上的画像,圣人只觉得前后两道,一道灼着他的背,一道灼着他的心,捂着胸口闷咳一阵,成王笑一笑:“二十七年。”

他半路回来,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确是二十七年,可听进圣人耳中,便是他自三岁识字起就谋夺帝王位,便是早知他有野心,也依旧大吃一惊,一双黄浊眼睛定定盯住了他,喉咙口嗬嗬出声:“比我出息的多。”

藏了十来年,临了露得这个破绽,也是知道他就要死了,眼前再无能挡他的人,圣人此时说不后悔是假的,可再后悔也是无用,反倒摆一摆手:“你去罢。”

成王立起来往外去,听见身后竹简一响,却是他把郑家那些个书简往炭盆里扔,成王余光见了,转身离开,不到入夜,圣人就下旨叫成王监理国事。

明湘在寒露前生了个女儿,喜信报到纪氏跟前,纪氏一面安排了人送喜盒去程家,一面倒替她松得口气,这个孩子原当保不住,不仅足了月,还晚来了几天,是个女儿倒省了许多事。

早两个月程家长媳也生了个女儿,明湘这个性子,安静度日便罢了,掐起来非得吃亏不可。明湘倒很欢喜,她一向生的单薄,便是怀孕时也还是那付身条,打背后看再不像是孕在身的,她越是不胖,程夫人越是觉得是头三个月叫气着了,这胎才怎么养都养不壮。

白芍一家子叫打发了不算,余下一个绿萝恨不得缩了脖子装鹌鹑,寻常都不敢往程骥面前凑,先还想着胎稳了总有出头之日,可没成想明湘是这个怀相,越发不敢造次,程骐都添了妾,程夫人还牢牢看了二儿子,不许他胡来。

明沅自也备了礼,并几件小衣裳亲自送了过去。明湘躺在床上,床边就是悠车,她人不胖,孩子却生的白胖,头发细茸茸的,小小两只手兰花瓣儿似的翘着,小嘴巴抿得一点,明沅一看就笑:“长大了必是个美人儿。”

明湘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女儿的额头:“我哪里还想这些,只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就足够了。”怀的时候巴望着是女儿,又想着她往后要学些什么,长的如何,可真等生产了便只想她平安健康,稳婆说得一声是个千金,明湘还睁了眼儿,倒是锦屏道姑娘样样齐全,明湘这才昏睡过去。

明沅听了就笑,摸了她的细指尖:“这样小。”

明湘抱了女儿,摸着指尖放到唇边亲一口:“转眼就大了。”

明沅笑看了她,光看气色就知她过的不错,这屋里因着做月子,窗户缝糊的严严实实的,可厢房隔断的墙上整一面挂着一幅山水图。

明湘见明沅看这画抿了嘴儿笑了:“他怕我闷得慌,专淘换来的。”两面玻璃嵌着这么幅纱画儿可是所费不菲,程骥肯花这份心,明沅便替明湘高兴,伸出根指头刮刮脸儿,这却是明洛常做的。

明湘会心一笑:“也不知道五妹妹在蜀地过得好不好。”姐妹两说得些话,程骥回来了,明沅见天色尚早,知道是特意早回来看妻女的,以掩口一笑:“我也该走了,再晚天就暗了。”

把给明湘嫂子的礼也拿出来:“这个是给你嫂子的。”既来了,多一份礼不过多费几个钱,却是两面讨了好处,她一拿出来,明湘就带着笑意伸手点点她:“记着带些红蛋喜钱回去,还有新酿的菊花露、黄地精,再带些生地回去煮粥吃。”

明沅坐了车回去,往朱雀街上走,待到这么晚,就是跟纪舜英约定好了要一道在外头用饭,她连帏帽都带了出来,这时节正是热闹的时候,担了柴担了菜的往菜市肉市去,再有早出摊子的,一根扁担上挑着锅子凳子,车马行的慢,走走停停,明沅正想着纪舜英带她去哪儿,就听见响了丧钟。

街上才还人声鼎沸,刹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小儿两声啼哭,也叫哄住了,隔得许久,明沅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圣人驾崩了。

☆、第351章 寸心糖

街市上原还热闹,听得丧钟,静默一刻,等那钟敲完了,嗡声还未尽,复又热闹起来,门楼铺子前呼呼喝喝,把红绸彩幡先行撤下,街上倒比刚才还更熙攘。

明沅原是想着还去十方街等纪舜英的,这会也去不成了,吩咐了车夫赶紧家去,这些日子只怕他得呆在衙中,虽不知可有遗诏留下,若是按先祖旧制,须得成服二十七日方除,依着圣人的性子,这二十七日也是不可免的。

圣人驾崩,百官命妇俱得披麻戴孝,明沅使了跟车的往翰林院中寻纪舜英知会一声,又赶紧在街上寻个布铺,买了两匹麻布素纱。

在京官员可领麻布一疋的,可等那布发下来,又得裁又得缝,早赶不及去思善门,街面上此时最热闹的就是布帛店了,把那彩绸缎子俱都收到库里去,反把青的蓝的白的黑的拿出来摆到柜面上,明沅且算去得早,若不然连黑纱料都买不着了,这些个东西不比红金织物,自来少有人用,店面小些的至多两三匹的存货。

她急赶着到家,正逢着初一,东寺街上挤满了香客,还有香头领了香众做了晚课正要走,除了平民坐得驴车板车,还有帏车软轿大马,街上挤挤挨挨,行了好一会才出了东寺街,再绕了小道往家赶去。

平民尚可,不过停了音乐婚嫁,为官人家,再跑不了要去思善门外哭灵的,只不知道要哭上几日,自开国以来最多不过十日,最少三日,再不会越过去,依着圣人的性子,连皇太后张皇后两个都办足了日子,他自个儿的葬礼必不会往简了去办。

明沅回到纪家,门口还挂了红灯,不曾糊上白纸,她进得门去,各院中正拆红绸,库房里把积年存了的白布麻纱翻出来,才拿出来的布总有些霉味儿,还有的叫虫蛀了小孔,捡合用的抖开来晒。

得亏着明沅买了来,等前头把布给送来也赶不及裁孝衣了,她自家回屋叫了丫头剪裁,铺在床上桌上画出样子来,纪舜英的衣裳常做,麻衣也不必锁边绣花,做了两套给他先换着,圣人的丧仪再是大办也总不能越过先祖皇帝去,至多就是二十七日了。

京里上一回的丧事还是元贵妃,虽叫追封了皇后,也不曾响丧钟,圣人一面说要风光大葬,一面又只叫持服三日,这话一出,便有人家报病免去哭灵的。

圣人一死,上位的必然是成王了,他最后明白了一回,给自己留了个好死,却没封成王做太子,此时当不当太子已无防碍,圣人一去,大太监先是一声嚎啕哭先帝,跟着又拜了成王,几个兄弟俱在榻前,吴王见机极快,除了下拜又吩咐礼部赶制衣冠,着手预备登基大典。

到得夜间,无人不知,颜家要出了一位皇后了,翰林院先拟了诏书,才开始写先帝的祭文,纪舜英夜里就宿在翰林院中,明沅打发人送了铺盖衣裳去,天才刚凉下来,也怕他在院里睡着凉,还给他送了些炭,哪知道绿竹回来便道:“少爷那儿早烧上炭了,我进门时,那守门的还冲了我笑。”

翦秋听了就咬了唇笑,才刚纯馨送了些布匹来,头一个得着的便是明沅,不独曾氏使了人来问可缺什么,小胡氏亲来一回,送了两根银扁方来,说怕明沅新婚不及备下银头面,叫她拿了这个戴。

黄氏怔怔坐在床上,儿子回来了又走,对她早没了小时候那番亲热,越是长大,竟越陌生了,叫她保重身体,就再没一句话好说,问他什么,他都只点头,可到黄氏说要替他说一门媳妇,他却道:“不立业,如何成家。”

黄氏还待劝他,他又成了那付模样,黄氏看着儿子张口也说不出话来,等他走了,她才拉了嬷嬷的手,枯黄无神的脸上满是戚色,嘴唇嚅嚅:“他怎么,他怎么,他怎么就不像他爹!”

声音先是又细又轻,陡然尖锐,恨得人在床上发抖,嬷嬷伴了黄氏大半辈子,打小带了她到大,黄氏不哭,她已经是不住淌泪,心知黄氏说的是甚,拍了她的背:“再等他大些,大些就好了。”

黄氏颓然摇头,她的儿子她心里明白:“好不了了。”她这样恨纪怀信,可这会儿竟遗憾起儿子不像他来,若是像他,哪会这番长情,把外头那一个记上这许多日子,竟还不如……不如,就像了他爹。

这回听得丧钟,先是倏地睁大眼睛,伸出手来,嬷嬷一把扶住了她,两个手握了手默默数着钟声,数完了还呆坐着不动,往床枕上阖了眼儿,身子不住起伏,隔了许久才道:“我记着,有一套银花的首饰,拿出来,给老大媳妇送去。”

嬷嬷抹了眼泪,知道黄氏这是示好了,她厌恶过害怕过,却没服过软,成王上位,这个妹婿必要重用的,成王府里一子一女,往后就是太子公主,颜家几个女儿俱都跟着水涨船高,她不跟明沅纪舜英服了软,她是跟皇后的妹妹妹夫服了软。

东西送到明沅跟前,她接了便笑:“多谢太太想着,只我怕用不上这个。”明沅是敕封夫人,跟黄氏一样怕挨不着哭灵的差事,嬷嬷再三劝她,她这才收了,嬷嬷心里自然不乐,可却一路陪了笑脸,接了赏钱,转身出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又替黄氏难受,往后是真要看着儿子儿媳妇的脸色过日子了。

等她回去还装着高兴的模样,把明沅给的药材拿出来给黄氏看一回:“太太看,到底是知道礼数的。”

黄氏默然不语,把脸扭到帐子里头去,纪舜英出息了,她虽恨却并不灰心,光是想着他往后怎么掉下来,就能叫她胸中留得一口气在,可亲生儿子这般,她半点气力也无,躺在床上不愿动弹,还争什么管家权,还刮什么银子,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丧钟一响,纪家忙成一团,颜家也是一样,颜连章还在想着如何起复,拿了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总不能再去蜀地,他还想着去穗州,总是熟悉的地方,各处如何运作心里头有一本帐。

他一笔下去还未写完,钟声一响,笔尖顿住,宣纸上留下好大一个墨团,待他确定圣人身故,猛得喘上两口气,扔了笔儿大笑三声,惊得门口的长随赶紧进来:“老爷可有事?”

颜连章笑着摆了手:“无事,叫夫人给预备素服。”跟着又想来,他无官在身,不必持素服哭丧去,才要叫回来,又催一声:“让夫人给家里上下都做一套素服。”

纪氏先去恭贺了梅氏,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付不急不徐的模样:“咱们家的大姑娘,倒总算是熬出头了。”往后颜家一家富贵荣华是再少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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