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这句,再不愿呆在栖月院里,立起来就要走,安姨娘一声悲鸣,死死抓着明湘的袖子不放,两边角力,差点儿翻倒在地上。
银屏赶紧扶了她起来,眼看着明湘往外头去了,抚了安姨娘的胸口劝她:“姨娘不须急,姑娘回转来就好了,姨娘总归是姑娘的姨娘,姑娘总要回来的。”嘴上说得这话,心口却一阵阵的发虚,若是连姑娘都不肯再看顾姨娘了,她们这些丫头又该怎么办。
安姨娘这么个哭法,可叫银屏一劝却抽哒着住了眼泪,可不是,眼下只不出府就行,她就有恃无恐,明湘都已经定下亲了,还能更改不成?便是纪氏也拿她无法。
彩屏眼看见明湘出得院门,穿过花廊想往上房去,一把拖住了她:“姑娘,姑娘再想想,惹恼了太太,往后可怎么办。”
定了亲事,还得办嫁妆,亲事是颜连章给定下的,可嫁妆却得是纪氏来办,便连彩屏都知道,办什么怎么办,是面上光鲜还是里子实惠样样都有讲究,这些个全捏在主母手里,纪氏已经恼了安姨娘,若是再迁怒明湘,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明湘哪里还管得这些,此时叫她刮肉还母也是肯的,亲娘若能真心为着她打算一点半点,她又何至落到这般境地,她只想着了结这事,凭着冲劲穿过花廊,正撞上了明沅打前头回来。
彩屏见着明沅便似见着了活菩萨,也顾不得体面规矩了,当场便嚷出来:“六姑娘,六姑娘劝劝我们姑娘。”
明沅见着明湘神色不对,知道定是为着安姨娘了,她心里叹一口气,上前扶住明湘的胳膊,带笑问她:“四姐姐这样急,是往哪里去?”从这里要么是去外院,要么就是去上房,这时节去上房,可不是引火烧身。
明湘正在火性头上,这回是真叫安姨娘伤透了心,一心只想着作个了断,从此谁也欠谁的,听见明沅问她,她竟不瞒:“我去求太太……”
明沅一句掐掉了她的话头:“今儿是腊八节,又是佛祖成道日,各家都有送得礼来,太太正前堂呢,大姐姐那儿的礼也送来了,伯娘婶婶都在的,咱们只在院里等着吃宫里的腊八粥就是了。”
当着外客的面,明湘要是真叫出来,纪氏便连她也饶不过了,彩屏心里念得一声佛,拖了明湘道:“太太这会儿正忙,姑娘可不敢去扰了太太,等太太得闲再去也不迟。”
前边纪氏确是在待客,各处新朋都要送礼盒出去,还有预备下现成的等着回礼,这会儿去确不是时机,明湘叫明沅劝了回去,还没迈进小香洲,明洛那头的丫头早已经等着了。
明湘想着求得一回就此了断,明洛想的却是什么都不要也要留下张姨娘,她原来就受了委屈,可这事儿寻根问底也怪不到纪氏头上去,这会儿想着补救,哭的一双眼睛核桃似的肿着,见着明沅就趴到她怀里。
明沅也跟着叹气,抚了她的后背:“此时太太正在气头上,万不能这时候去求,姨娘总得养好了伤再说,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发落两个姨娘也得安排,腊八之后便是年节了,府里正是忙乱的时候,要祭灶蒸点心办年货,还要接玉皇赶乱岁,一直到小除夕没一天得闲的。
纪氏暂时也抽不出这个手来,上一回发落苏姨娘往庄头上去,看着是立时出府了,那头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的。
苏姨娘送到庄头上时还是春暖,只包些寻常衣裳便是,这会儿却是冬天,随车总还要带了炭去,一来二去往后拖,拖得纪氏火气消了,说不得就另改了心意。
明洛先还点头,跟着又摇头哭起来:“不成的,不是太太发落的……”颜连章发落下来的,便是纪氏也得照办。
明沅劝得她几句,好歹把她给劝住了,颜连章说出来的话,纪氏也不并一定都照着办,把姨娘们都发落出去有什么好处,院子一空,可不得进新人,张姨娘安姨娘这样的性子好拿捏,又是犯过错的,便跟苏姨娘一样,指东不敢往西,换一个进来,于纪氏又有什么好处。
明洛还只哭个不住,明沅叫丫头包了冰给她敷眼睛:“你顶着这双眼睛,太太不生气也要生气了,夜里还要吃宴的,再哭下去,粉可就盖不住了。”
她前后这么一跑,回去了便有些倦,采薇看她歪在榻上,赶紧端了红枣汤出来,一颗颗枣子都是槌破了皮的,还又调了些枣花蜜进去:“姑娘陪着受这份罪,这汤早上泡到现在了,赶紧吃一碗。”
明沅接过来吃得半碗,叹一口气,她这一声叹,倒把采薇的气勾出来了:“这叫什么事儿,太太怎么会不怒,好好的事儿办岔了已经叫人恼,两个姨娘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明沅嗔她一眼:“可不许再说了,这事儿能混过去倒好。”纪氏只怕也是这么想的,小惩便算,她实是不愿大动干戈了。
可两个姨娘却似惊弓之鸟,张姨娘拉着女儿说个不住,恨不得把她脑子剖开来,把自家知道的事全装进她脑袋里去,就怕女儿往后一个人过活叫人欺负了去。
安姨娘却惶惶不安,生怕真个叫赶了出去,一叠声的叫丫头去请明湘,明湘再不应她,越是不应,她倒越发害怕起来,越是怕就越是胡思乱想,张姨娘没将她打得多重,这份忧心害怕倒把她拖垮了,前头在吃腊八节饭,安姨娘人却烧起来。
丫头们再不敢触纪氏的霉头,这事儿也得回报上去,安姨娘一向久病,里头一多半儿是装相,颜连章听了不以为意,就是明湘听见也只当她又在玩花样,干脆垂了头,明洛也是一样无精打彩。
明潼本就知道明湘是嫁了程家的,此番虽有变故到底还是落到明湘身上,上辈子看着老实的是个假老实,上辈子看着张狂的又是个纸老虎,她拿着帕子给官哥儿抹嘴,满座也只有官哥儿吃得欢,连沣哥儿都低了头,只敢扒拉眼前的菜。
一顿饭吃得满堂寂寂,颜连章吃了几杯水酒,这样的节庆他该留在家里的,分吃了胙食腊八粥,便甩了袖子往前头书房去了,纪氏说一句送老爷,身子却是半分未动,她眼睛往几个庶女身上一溜,眉头就皱了起来。
心里叹一口气,拧着的眉心又松开了,好歹也算知道规矩,面上难看些,也没嚷出来,她看着明洛的模样抿得嘴角:“我看五丫头脸色不好,叫厨房里头给她上些补气血的汤。”
明沅听见这话松一口气,到底还是念在明洛受了委屈,打算轻轻揭过了,可既是这头轻了,那一头便得重了。
明湘也是一怔,抬起头来木木看了纪氏一眼,席上她跟明洛挨着坐的,两边却连碰都没碰到一下,她这番看过去,明洛正抬起眼睛来看她,目光碰个正着,又各自别开眼去。
纪氏是喜欢她们姐妹和眭的,事情已经这般,再把这两个一道责罚了,明湘明洛可不就结成了仇,往后姐妹出了门子,又要怎么互相帮衬。
明蓁今儿送得一匣子柿子过来,这会儿该吃冻柿子了,偏她送来的是鲜柿子,跟冻葡萄一样存放,里头的柿子肉都化成了冻,屋里头烧得炭盆,解了大衣裳吃柿子肉,将凝未凝的肉舀在水晶碗里,一桌儿摆开来跟开了花似的,除了官哥儿吃得欢实,还只无人说话。
纪氏见这么着不像,干脆挥手让她们散了:“你们也累了一天,歇着去罢。”话音才落,那边喜姑姑自外头进来,往纪氏耳边说得一句:“程姨娘,没了。”
☆、第199章 酱鸡肝
程姨娘在颜家后院里活得无声无息,年节她不出来,生辰她也不出来,好似颜家这头一位姨娘早就已经过世了,叫人想不起来她曾经也很是风光过一阵的。到她死了,这才炸雷一般响在耳前。
她自来是不出于人前的,先是纪氏抱了澄哥儿来,她不能出来,等澄哥儿过继给了大房,她就更不能出来了。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纪氏还且一怔,隔得会子想起她来,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挥了手还叫她们退下去自家歇息,到她们退出门边这才问道:“你可看过了?”
喜姑姑垂着头:“看过了。”程姨娘比纪氏还年轻些,这些年从来不曾缺衣少食,屋里的东西几个姨娘有的,她也都有,可人却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皮子紧紧裹在骨头上,皱巴巴倒似老妇人。
纪氏生下明潼便亏了身子,一直怀不上二胎,不得已给颜连章抬起了通房丫头,正妻只得一个女儿,程姨娘从丫头抬到通房也曾学过规矩,可万般规矩也不比她肚子争气,才得一对儿银簪坐定了通房的身份,她便开始害起口来,纪氏立时给她摆宴,成了正经的姨娘。
安姨娘张姨娘两个同她差了月份怀上身孕的,纪氏还盼着这两个也生下儿子来,哪里知道一胎是女儿后一胎也跟着是女儿。
偏只程姨娘一个生出了儿子,程姨娘的娘老子在家就染起红鸡蛋来,各处分送出去,只把这个哥儿当作是自家的外孙子。
纪氏并不是没吃过她的苦头,暗亏也是亏,身份手段全抛到脑后,颜连章其时只有这一个儿子,去看过再留下,这是多么不可挑剔的事。
若是换到如今,纪氏再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枕边人早已经是陌路人,可在那时候,她却真是夜夜睡不着觉,丈夫无意间说的话,露的笑,都能叫她辗转反侧。
日子过得越久,纪氏越是知道自个儿不对劲,她是大妇,打小听的看的学的,都是大妇要如何端庄,要贤惠不嫉妒,可丈夫不过才有一个庶子,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纪氏打从心里可怜黄氏,不过为着四个字,感同身受。她经过的,她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痛法,不是一时就打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好似极细的刀子在身上划出伤口子来,那道伤口又细又小,不会立时就流血而亡,可它会化脓会溃烂。破了一个小孔,从这个孔一直烂到全身。
此时回想起来,若不是明潼把澄哥儿抱了来,纪氏自家也不知会如何,程姨娘恃宠生娇,可在当时也不过是些小事,要吃要穿,要给娘老子挣个管事当。
这一些,也都是抬抬手就过去的小事,颜连章半点不曾放在心里,程姨娘问了,他便全都交给纪氏,给还是不给,全凭纪氏一句话。
吃穿全给了,管事却压着不曾放手,颜连章确也觉得合理,程姨娘再提起来时,便甩了脸子不去她房里,程姨娘立时小心起来,她再有个儿子,当时也还不能跟纪氏相比。
纪氏心里是满意的,可往后呢?孩子才几个月大,她就能开这样口,等到会爬会走会说话会读书写字的时候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这个儿子一日在她身边,她所求的就只会越来越多,而纪氏牢不可破的地位只因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就岌岌可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