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丧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了去,才打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么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曾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是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后半寸就织完了,然后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大嫂向下挪了,便推二嫂也挪过去,二嫂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子,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一响,却待笑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拼了,觉也不睡地织锦,娘家养你这么大倒没借上你什么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后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定亲后又为娘家养了三年蚕,缫了三年的丝,攒下了弟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么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发嫁。所以云娘自己,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对不起娘家的。
等自己嫁了后,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做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些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后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云娘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弟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郑源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于父母兄弟有什么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他们,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我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娘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弟弟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
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借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起了家业,只还是往年的温饱而已,正是因为弟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弟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似死读书。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弟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年弟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送他接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弟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后来弟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后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么织锦才织得好看。至于学会织妆花纱,更是靠的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更将整本丝谱都烂熟于心。
弟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但是云娘看看弟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弟媳妇是隔村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中虽然清贫,可是一向都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择婿时一定要选读书人,只是弟媳相貌却一般,想捡个秀才许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
恰好爹想给弟弟挑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于相貌上便不是很挑,两家便结了亲。成了亲后,小两口倒说得来,且不只自己爹娘盼着弟弟进学,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紧,自己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好说不让弟弟读书的话呢。
便点头道:“明年正是寅年,县里有科考,但愿弟弟明年能中选,到府里考上秀才。”
娘便眉开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这样盼着,只是就是一直没中。”二嫂酸酸地道,却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正是戳中了婆婆的肺管子,又赶紧改口道:“谁不盼着小叔赶紧中呢,有了秀才身份,哪怕是在家里开个馆教几个学生也好啊!”
一直没开口的三弟妇却道:“我爹说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里读书考举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云娘看着二嫂虽然没再说什么,却扁了扁嘴,发出一声极轻地“嘁!”知她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得赶紧转了话题,问:“如娘是怎么突然没了?八月节我回来时还见她在场院里做活,身子壮得很呢。”
第9章 伤痛
说起如娘,杜老娘便先叹了一声,“唉!”拿帕子擦了擦泪方才说:“她的身子一向极好的,从小到大一回病也没生过,可这一次只为了那么一点子事儿却一下子去了,还真让人心里想得很呢。”
然后才道:“半个月前,如娘下河捞鱼,却被水蛇咬了,那时要是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贴了就能好,可她却舍不得,硬是挺着。结果后来伤口便溃烂了,再请医生来,说要用几十两银子的药才能治好,便只能不治了,又熬了几天就没了。”又叹道:“可怜的如娘,就是舍不得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
云娘一听便急了,“先前不知道伤口会重,便没有买药,到了重的时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给她治。听说如娘夫家并不是很穷,几十两银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点慢慢再还,好端端地一条人命就没了!”
二嫂赶紧冷笑道:“云娘如今发了家了,几十两银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乡下十两银子就能聘一个新媳妇,谁家会拿几十两银子去给媳妇治病?”
娘先前就听了二媳妇和小女儿的话,也知她们的心结,且她心里也总觉得小女儿对家里帮衬还不够,明明郑家已经发了,又是靠着女儿织锦才发的,却没有拿过银钱补贴娘家,所以只做没听到。现在倒怕她们争起来,便道:“家里这边就是这样的,若是当家的男子病了,家里总要倾家荡产地给他治病,至于媳妇病了,哪有花许多银子的?有运气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没运气的也就是如娘这样了。”
大嫂也帮着说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错了,丧事办得还好,又买了棺材。”又向前凑了凑轻声说:“当然,也是因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个村子里看着呢,如果办不好一定会闹事的。”
云娘这些日子一直没睡好,今天从一早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现在头脑里乱纷纷的,听了大嫂的话才突然想起来,“如娘娘家人怎么也没张罗给她治病?”
娘便道:“你今天怎么了,竟说傻话,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里岂能张罗给她看病?再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呢,如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没成亲,就是有也不能拿出来呀!”
二嫂又冷笑道:“早知云娘这样惦记如娘,不如我去告诉你一声好,这几十两银子你一定能拿出来给如娘吃药用。”
其实云娘也拿不出。家里虽有,但都在公婆那里,一个月只给她半吊钱零用,就是给织工发工钱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说清楚。云娘有时虽然硬气能为织工讨要多一些赏钱,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会让她拿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们一定舍不得花几十两银子给自己治的吧。
云娘想到这里说不出的难过,又触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么也不再说,只放声大哭起来,“如娘,如娘!你的命真苦!”
杜老娘见女儿哭得伤心,毕竟从身上掉下来的肉,自是心疼,从怀里拿了帕子帮她擦了眼泪,“哭一会儿也就罢了,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啊,但愿如娘再投胎能托生个男子吧。”
云娘从小便时常听人这样说,以往还不在意,现在突然觉得非常有理。假设如娘是男子,家里在她受了伤时便会好好医治,就是那时她一时大意没治,到了后来重了,就是借债也能延医用药,不至于连即将到来的新年都没过去。于是便又哭道:“如娘,你再投胎一定托生为男子吧。”
云娘一头哭着,又一头想,若自己是个男子,也不会受现在这许多苦了,起码不必辞了父母离开杜家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面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里辛苦操劳,没生下孩子还觉得理亏。
又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个能干的媳妇家来,比大嫂要机灵,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会说话,每日里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还要为自己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只把媳妇当成牛马使用。一定爱护她,敬重她,两人齐心协力,养蚕缫丝,早将杜家家业兴旺起来。爹娘的日子过得好了,大哥大嫂高兴,二哥二嫂也没有这些话说,弟弟也有足够的银子去府城里读书,姐姐那边也能多帮衬些,当然自己也不会忘记岳家……
郑源先前就是这样答应自己的,可是他现在都忘记了。
想着想着,云娘又哭了起来,她在如娘的丧礼上哭得最伤心,别人只当她与如娘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如娘,一半是为了自己。
可是哭过了就是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了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
到了吃席的时候,云娘虽然没有一点胃口,却还硬吃了一碗饭。她回家里后还要织锦织到半夜呢。
一时席散,娘家人都要回了,娘和大嫂便让云娘回家坐坐,云娘却赶紧摇头拒绝,她是来参加丧礼的,回了娘家不吉利,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来又有二嫂说嘴的,便道:“我一会便与玉珍搭伴儿回去,她当家的来接我们。”
杜老娘也知这个习俗,并不勉强,只是向着三个媳妇道:“你们先回吧,我和云娘再说几句话。”
便拉了女儿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见周围没有人才道:“原总说你是家里最精明的,现在才知道忒傻。八月节回来时我就想说,可当着姑爷的面没法开口。我瞧着姑爷越发的胖了,你却瘦成了竹竿。他丢了一千匹绸都不恼,你怎么恼成这样,日日熬夜织锦。现在年轻还好,坐下病来。等将来老了,为时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