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钟云清吃住都在医院里,从最初的自责内疚,到之后的平静镇定,他坚信着雷振一定会醒过来。虽然有护工,可每天给雷振擦脸,梳头,清洁身体这样的事,钟二都尽量不假人手,亲力亲为。
雷振从前怎样照顾他的,他现在不过是以同样的方式回报照料他。也许下一刻,雷振就醒过来了呢?
他要守着他。
抱着这样的念头,钟小二把医院当成了自己的家,除了偶尔被玉米他们拉去排练,剩下的全部时间,他都用来看护着雷振。温家医院的豪华病房不比五星级酒店差多少,基本设施一应俱全,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雷振,今天大寒了,离除夕还剩一个多礼拜。刚才我出去一趟,外面阴冷阴冷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气温有零下五度呐!那什么……我把你那件大衣借来穿了,你不会这么小气对不对?昨天我和玉米他们去大剧院彩排,回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雪,这雪一直到今天才停。早上回家拿衣服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其中有一个特别像你,对了,我还拍了照,就算天晴雪人化了,你醒了还有照片可以看……”
坐在病床边,钟小二叽叽咕咕,一面把身边发生的变化跟例行公事一样讲给雷振听,一面拿着指甲钳,替雷振修剪稍为长长了一点的指甲。
咔嚓咔嚓两只手剪完,雷大总裁原先平整的指甲变得七歪八扭,跟狗啃了似的。连钟小二也嫌太丑了,他皱起眉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琢磨着怎么才能修补得好看一点。
一分钟后,钟二就放弃了。
“男子汉大丈夫,最重要的是人品和内涵,外表算不了什么。”
一脸豪迈地放开雷大总裁的两只手,钟小二又蹿去隔壁盥洗间,拿来了剃须膏、剃须刀片等一堆东西,他要给脸上冒出青色胡渣的雷振刮胡子。好在这事钟小二已经做过多遍,熟能生巧,不会再像开始时那样,一刀一个血印子。
在开始剃须前,钟二弯下腰,在沉睡的雷振脸上亲了亲,然后笑嘻嘻哼起了他改编版的‘小苹果儿’。哼完歌,胡子也差不多刮好了,东摸西摸,尽情调戏了一番,色眯眯的钟小二才心满意足,把剃须刀等工具收回了盥洗室。
他出来又坐回病床边,定定看了雷振许久。经历了一次大手术,到今天为止正好第七天,雷振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只手的手背上仍扎着输液针,但除此以外,昏迷中的雷振呼吸平稳,神色安详,就像只是睡得太久还没醒过来一样。
“雷振,我接着给你讲故事吧!等这个故事讲完了,你就醒过来好不好?”钟小二自言自语,回答他的,只有满室的寂寥。
但这并未使他失望,相反钟二的脸上扬起了明亮的笑容,他握着雷振那只没在吊点滴的手,就像平时一样兴高采烈地开口:“你不出声,我可当你答应了啊!嗯……上回我们说到有个傻小孩叫小二,他住在一栋漂亮的大洋房里,那房子是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不过小二出生的时候,他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人世了。”
“小二和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住在大房子里,一家人生活得很开心。每天早上小二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搬个凳子,趴在窗户前面,偷偷看爸爸的汽车带着妈妈和哥哥从车道上开过来。他们看到他,就会把车窗降下来,和他挥手说乖宝再见。等到傍晚时分,爸妈还有放学回家的哥哥一一,就会带花生糖啊,蛋糕啊,大鸡腿啊,好多好吃的回来给他。
有天,爸爸妈妈出去后却再也没回来。
哥哥一一很伤心,他告诉小二,爸妈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出了车祸。可‘出车祸’是什么,小二他不懂,他太小了。哥哥告诉他,车祸就是他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听到哥哥这么说,小二只记得很伤心很伤心,他以为是爸爸妈妈不要他和哥哥了。没过多久,小二最喜欢的大房子里也变天了。会捉蛐蛐给他的养花阿伯,烧饭的婆婆他们都走了,然后来了一大群很凶很凶的人。
这些人告诉小二,他爸爸妈妈的唱片公司破产啦!因为坚持出些冷门音乐,经营每况愈下,现在两人已经不在,可欠银行和欠他们的债还没还清。那些人说了好多好多,小二都听不懂,他去问哥哥什么是破产,哥哥告诉他,他们再也不能住在这栋大房子里,就是破产。
那时小二很害怕,每天都做噩梦,幸亏他还有疼他的哥哥一一。哥哥带着他把大洋房卖了,他们俩住到了一个很小很旧的房子里。哥哥告诉小二,以后这就是他们的家了。每天哥哥一一要去上学,他就在家乖乖等着,即使没有花生糖,蛋糕和大鸡腿吃,他只要有哥哥在就好了。
时间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小二慢慢长大,他明白了‘车祸’和‘破产’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哥哥每天回家时脸色越来越不好,人也变得很阴沉,有时动不动发脾气,有时又会盯着他看,半天不出声。
小二不知道哥哥出什么事了,心里很恐慌。不过有一天,哥哥终于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七岁了,哥哥还带了大蛋糕回来,就像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一样给他过生日。
小二一直记得那天的栗子蛋糕的味道。他吃的满脸都是奶油,哥哥笑话他,又拿了毛巾给他擦脸。他记得那块毛巾有股甜甜的气味,还有哥哥哄他的声音,擦完脸,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双眼仍沉浸在遥远的过去里,随话语声渐渐吐露出的,是钟云清独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伤痛。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就是连玉米他们也并不知情,钟二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选择握着雷振的手,将秘密亲口说出来。
弯下身体,把自己的脸颊贴到雷振干燥温热的手掌上,钟二嘴边还带着笑意,眼里却一瞬间流露出了浓烈的哀伤。
“傻小二啊,真是又笨又呆,等他睁开眼,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哥哥不见了,那个又小又旧的家也不见了,他在陌生的汽车里醒过来,旁边还多了一个笑眯眯的中年叔叔。
他不知道车子往哪儿开,但他认得这个叔叔。以前他家的大房子还没卖时,就是这个人每天上门来要债,所有人里就他吵得最凶。小二心里很害怕,他只想要回家。他问那个叔叔可不可以送他回去,那个叔叔却告诉他——‘小傻瓜,你哥哥拿了我的钱,已经把你卖给我啦!’
小二很生气,觉得这叔叔是个撒谎精,哥哥怎么会把他卖掉呢?他吵着要下车,那个叔叔就变得很凶,他按着小二,不让他乱动。小二吓坏了,开始哇哇大哭。那个很凶的叔叔又哄他,一边说话一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还要解开他衣服的扣子。
小二那时什么也不懂,只觉得这个叔叔的手很恶心。然后他记起了爸妈以前说过的话,不能让陌生人随便脱衣服,只有大坏蛋才会脱不认识小孩子的衣服。
他害怕极了,一边挣扎,一边哭,还狠狠咬了那个坏蛋一口。趁着把他推开的空档,小二扒拉开了车门,一下就从车里滚了下去。
小孩子骨头软,落地滚了几圈,除了四肢擦伤竟然没有伤筋动骨。当时后面正巧有一辆大卡车过来,小二福大命大,卡车从他身上过去,他趴在两排车轮中间的空隙里,毫发无损。
那个坏蛋大概以为他被车轧死了,做贼心虚连回头确认也不敢,就害怕地逃跑了。
小二爬起来,身上好多擦伤,鞋子也掉了一只,他边哭边沿着国道往回走,他想他跑丢了,哥哥一定急坏了。后来路上的巡逻交警发现了小二,他们带他回市里去了医院。警察叔叔问他有没有家人,小二就说自己有哥哥。出去一趟的警察叔叔很快又回来了,他们告诉小二,他说的地方已经搬进了新住客,他们没有找到他的哥哥。”
讲到这里时,钟二轻笑出声,抬起头看着还在沉睡的雷振,钟二那对乌黑的眼睛犹如子夜天际的星辰,他喃喃对雷振说道:“那个傻小孩小二啊,到了这时候他还傻傻地不相信,趁着护士不注意,他从医院偷偷跑了出来,跑回了他和哥哥住的家。”
“然后小二就发现原来警察叔叔没有骗他,他和哥哥的家里真的搬进了别的陌生人。陌生人不知道小二的哥哥是谁,现在又去了哪里,陌生人还问他是谁家的孩子,小二那时太害怕了,他跑了。
他跑啊跑,不知不觉就跑回了以前住的大房子,可大房子里也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小二傻呆呆等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坏蛋说的都是真的,他哥哥不要他了,他没有家了。
他成了孤儿——”
当时整个天都塌了的感觉,如今到嘴边不过是几声叹息。钟二才发现,原来把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也并不是那么难,或者只是因为倾诉的那个人的关系?
钟云清从不是那种会靠悲惨的境遇来博取周围人同情的性格,尤其是这段人生的遭遇,怎么听怎么悲催。先是父母亡故,又被最信任的亲人背叛,才七岁,就像货物一样被亲哥哥卖了。
钟二早记不清那个变态大叔的长相,可会买他这种年纪小孩子的人,毫无疑问是个恋童癖。把自己的亲弟弟卖给恋童癖,钟二无法猜度当时的钟风逸究竟在想些什么,正如他也无法理解,现在的罗伊怎么还有脸出现乞求他原谅一样。
“雷振,故事讲完了。”
把两人的手指交扣在一起,钟二凑近雷振,亲了亲他有些干燥的嘴唇,嘴里不正经地嘟囔抱怨:“唉,你要是睡美人就好了,一个吻就能叫把你醒。”
亲昵地戳戳雷大总裁的脸颊,钟小二打了个哈欠,眼睛困倦地眯了眯,这些天里他白天晚上照顾雷振,还要和玉米他们一起准备现场演出的事,要不是仗着年轻,身体早该累垮了。
“雷振,堂堂大总裁不准耍赖皮,你要快点醒过来,再睡下去就睡傻了!雷霆有许多事等着你处理,听说冯国栋把他女儿强制送进了疗养院,冯媛媛虚岁才十四,法律不能判决她,不过她最好一辈子都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别出来祸害人了。哦,差点忘了,雷妈妈说大概再过两三天,雷厉就要回来了。”
“还有,我总让你担心,对不起……你醒过来怪我骂我都好,就是别这样不理我,我心里难受。”眨眨眼睛,钟二趴在病床前,握着雷振的手低喃,“你听见了吗,雷振?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之后,钟二又说了许多许多,他不知道雷振是否能听见,可心里却以为他是能够听见的,所以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雷振的耳朵边说话,告诉他还有人等着他,要和他相守一辈子。
就这样说着说着,钟云清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太累了,于是渐渐睡着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在钟二睡着后,雷振与他交缠在一起的手指便动了动。只是这个动作太轻微,并不足以惊醒沉睡的钟云清,就像慢镜头一样,雷振的手指一根根收紧、收紧,就如同手中握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无论如何都不甘愿放弃那般。
他平展的眉峰也渐渐蹙紧,眼皮颤动,雷振仿佛在和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角力。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白泽兽玉牌,是钟二为求心安,特意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替雷振戴上的。这时的玉牌表面,连接白泽兽头尾的那条红色细线,就像流动的鲜血一样艳丽非常,然后一瞬间又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也就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雷振终于摆脱了缠绕他多日的梦魇,睁开眼,彻底苏醒了过来。
这七天来,雷振一直在做梦。各种各样的虚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那些他认识的人,曾经历过的事,活着的或者已死去的,兜兜转转,不断重复。仿佛深陷在一个巨大的漆黑的迷宫里,无论雷振如何努力,他就像个四处乱撞的瞎子一样走不出去。
后来,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