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想了想,道:“下一回便不在家中办了,改去曲江如何?横竖地方大,随意找一片林子围起来便是。我依稀记得,寻常的文会便是这么办的。”寒族士子以及小世族的子弟多有囊中羞涩的,他们的文会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野为景,自带些酒食,倒也颇有几分趣味。
两人并肩朝着仍然开着几朵残荷的湖边行去,便见挂着书画的柳树下人头攒动,四处都响起了评论的嗡嗡之声,看上去确实比集市还更热闹几分。他们也并不驻足观看,径直向着崔泓、崔沛兄弟俩所在的八角亭而去。
八角亭附近聚集的都是平日常来文会的士子,彼此之间也已经很是熟悉了,都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见他们来了,便是众人都知道李治的身份,也都神情自若地起身行礼,接着又坐下各自谈天说笑起来。
“子竟兄,这次文会怎么来了这么些人?”钟瑀钟十四郎问道,“我们也不曾接到帖子,还以为是家中仆从传错了话。”
“这次文会与往日不同。”崔渊回道,“大王与我有件事,想请诸位帮忙。”他朝着众人行了叉手礼,眼角余光瞥了崔泌一眼,便将当日与圣人说过的摹本之事一一道来。
出身寒门或者小世族的士子们听了,顿时面露惊喜之色,忍不住抚掌大笑:“此计大善!大善!”“难为子竟你是如何想出来的?!”“圣人、大王、子竟之慷慨大度,吾等寒门士子永世难忘!”
崔泳听了,也不由得叹道:“原来子竟兄这回邀了这么些人,便是想从中寻一些书法出众的人才。只咱们几个,确实连临摹也摹不出多少本来。参与此事之人,多多益善!!”他身边的崔泌眼中涌动着沉沉之色,暗自咬了咬牙,却也只能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我等若能襄助子竟一二,也便心满意足了。”这般露脸扬名的大事,他自然不愿意错过。即便自己的努力,恐怕大部分都只会化为崔渊的功绩,他也不得不做。
崔泓、崔沛兄弟俩虽说早便知道此事了,也不免露出兴奋之色:“我们但凭子竟阿兄差遣便是了。有机会得见名家真迹,又与诸位切磋书道,哪里能错过?”
杜荷却是一怔,苦笑着叹道:“我不擅书道,恐怕帮不得大王与子竟兄了。”他几乎回回不落地来参加文会,只为了拉拢崔渊。虽说也与众人混了个脸熟,但毕竟不是同道中人,也没有结交上什么朋友。后来崔泌、崔泳兄弟二人投了魏王,他满腹心思都盯着他们,便更是与其他人疏远了不少。
崔渊挑起眉,笑道:“谁说不擅书道便帮不得忙了?我便不信,莱国公府(杜如晦)没有珍藏的法帖。”不待杜荷再说什么,他又道:“我们只是借来一阵,待几个月后必会原样奉还,你大可不必担心。”
李治此时才似笑非笑道:“妹夫难道信不过我们?”
他是城阳公主嫡亲的兄长,作为驸马都尉的杜荷只能起身行叉手礼,道:“我阿爷珍藏的法帖,都在阿兄府中。我且向阿兄问一问罢。此事确实有益于社稷,我等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若是阿兄那里不成,说不得我便再去问太子殿下要些法帖了,必不会空手而归就是。”
太子李承乾对书画风雅之事一向不感兴趣,哪里会收藏什么法帖。杜荷此话,显然便是为太子捞一份功劳来了。若不是崔渊与李治早将此事禀报给了圣人,恐怕他还恨不得将他们都挤下去,将这份功劳都推给太子呢。只是,魏王精通书画之事众人皆知,谁又不知太子对这些事分毫不感兴趣?但凡是明眼人,自是能将前因后果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渊心中不由得暗道:杜荷倒是忠心耿耿,满心只想着与他阿爷一样支持主君上位,然后君臣相得流芳千古。只可惜,这看主君的眼光便比他阿爷差得远了。这样的小功劳,他倒也不吝啬给太子。不过,为太子捞功劳的来了,为魏王抢功劳的还会远么?
果然,崔泌也浅浅笑起来:“若说法帖,魏王的收藏比之太子殿下也不遑多让。且魏王素来喜好书画之道,恐怕对此事也很感兴趣。”
李治很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弯弯,显得十分高兴:“两位兄长都珍藏了些什么法帖?恐怕连我都未曾见过。此番若是有机会见识见识,我便心满意足了。”他这般表态,便是默许太子、魏王分他的功劳了。
杜荷、崔泌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们虽说各为其主,主君都不将这嫡出幼弟放在眼中。但晋王对于他们这些臣子而言,亦是得罪不起的。有了他这般发话,两人行事便不必太过顾忌了。
崔渊看了李治一眼,不免又感慨起来。这般退一步,晋王在圣人心中的评价恐怕又会高上一层。横竖已经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不论谁来抢,李治的功劳其实半点也不会少。但愿意退让,令兄长们都来分一杯羹,显然便更是胸怀大度了。作为疼爱嫡子的父亲,圣人见到三兄弟齐心协力将此事做成,当然只有更高兴的。
于是,崔渊便给众人都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有法帖出法帖,有力出力,各位的襄助之功,大王与我必定会禀报圣人。”说罢,他便仰首一饮而尽。诸人也纷纷饮尽杯中酒,接下来就各自忙碌去了。
崔渊便又命仆从将参与文会的士子们都召集起来。数百人齐刷刷地在铺好的竹席上坐下,或激动兴奋,或若有所思,或交头接耳,或左顾右盼。当崔渊与李治立在前方,将摹本之事细细说来之后,一时之间底下人更是喧闹无比。有人立刻跳起来想要当场摹写,有人却是忍不住想看名家真迹,有人则嚷嚷着逐名得利伪君子之类的话。
崔渊神色丝毫不变,请崔泓、崔沛二人带着那些想看名家真迹、临摹的文士去一旁的园子中赏看,又请李治代为评判那些摹本。待人群渐渐散去,场中剩下的便只有数十人了。因先前隐藏在人群中,这些人胡乱嚷嚷起来也毫不顾忌。如今就留下他们,便有些人慌乱起来,连连声称他们也要去临摹,就想尾随而去。
“噢?”崔渊勾起嘴角,“我方才怎么听见,你们说我利用各位得名?”
那几人浑身一僵,其中一人转过身,行礼道:“崔四郎恐怕是听岔了。”
崔渊冲着他们温和一笑:“我自幼习武,从来没有听岔过。”说着,他挥了挥手,令旁边的仆从将这几人带出去:“既然你们随意侮辱于我,我这文会恐怕也容不得几位留下来了。从今往后,我也不想在文会上再见到你们。”
那些人原本只是想逞一逞口舌之快,哪里知道会被正主听见,只能灰溜溜地出去了。
崔渊回过首,扫视着剩下的人,却听一人冷笑喝道:“崔子竟,你竟毫不辩解,难不成是心虚了?”那人作义愤填膺状,横眉冷对,却正是张五郎。
崔渊笑了笑:“正好相反。我坦坦荡荡,自是无须多言。旁人诬陷一二句便满心想着辩解,也只有心虚者才会如此。这位张五郎,我若指责你与你的友人嫉妒我,千方百计攻击我、诬陷我,你又该如何辩解?”
张五郎张了张口,一时竟答不出来,只能道:“我们何时因嫉妒而攻击你、诬陷你了?!”
崔渊随口说了几句话,这些人便目瞪口呆起来。那自然都是他们私下饮酒作乐时,胡乱骂的话,也有他们参加其他文会时传的小话。有些话自是污糟不堪,有些却透着浓浓的妒意,任谁听了都会鄙薄说话之人的品性。他们原本以为无人知道,谁知竟会传到了原主的耳中?
“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五郎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崔渊垂下眼,冷冷一笑。他生得俊美,便是冷笑也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之意:“当年九娘看走了眼,才嫁了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如今我与她恩爱缱绻,你可不是嫉妒得发狂么?只不过,我须得让你知道,博陵崔氏子的名声,可不是你这等人能抹黑的。惹恼了我,便须得承担后果。”
说着,他勾起嘴角:“我也不会用什么权势相逼的伎俩。八月府试我必为解头,明年省试我必为状头。听说你也过了进士科县试,你可敢在长安参加府试、省试,与我比上一比?若输了,便滚回洛阳去,永远别在我和九娘面前出现,如何?”
张五郎气得浑身发颤,他只当这崔子竟便是去年正月与王玫私会的男子,自然怒不可遏。只是碍于面子的缘故,才没有将他们的“丑事”说出来。如今得了崔渊当面挑衅,脑袋一热,便应道:“有何不敢?!若你输了又如何?!”
崔渊抬了抬下颌,满面轻慢之色:“输?我崔子竟从未输过。”
张五郎望着他,不知为何竟从心底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于是,他便只能扔下一句话“府试见”后,便匆匆忙忙推开那些七嘴八舌围着他说话的友人,去得远了。
崔渊望着他的背影,挑眉低声道:“好面子确实是唯一的优点。”比之元十九那等畜生,张五郎此人虽有些瑕疵,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因而,他也没有对这人使什么手段,只让他离得远些,别打扰他们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便是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又到中元
进入七月之后,许是因已经立秋的缘故,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起来。虽仍余有几分暑热,但身在山居别院之中,已经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些许秋意。七夕拜月乞巧之后,没几天中元节便又将至了。虽说这是大节,但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都暂时不打算回长安去。倒是崔滔、崔笃、崔敏、崔慎几个,由于须祭祖的缘故,匆匆骑马赶回去了。连崔沛也给小家伙们放了几日假,跟着回了长安城。
立在山坡上目送世父、兄长与先生陆续离去,崔简忽然仰首道:“母亲,先生说,骑马来往于长安与别院之间,只需半日便到了。先生回长安去参加阿爷的文会,也是一日即回。母亲想念阿爷么?不如咱们也骑马回长安去看看阿爷,陪他一同用午食,然后赶回来?”
王玫怔了怔,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若说想念,她确实每天都有些想念呢。不过,倒不曾像小家伙这般思念难耐,竟想出了这样的主意罢了。“半日即至,应该是驱马一直飞奔不止罢。说实话,我可没有那般好的骑术。”
崔简皱起眉,也叹气道:“我的骑术也没那么好。”他与爱马阿黛之间虽已经有了些默契,但毕竟年纪小体力弱,不足以支撑他骑着阿黛奔跑那么久。看来,也只有赶紧长到阿兄们那般的年纪,骑射才能拿得出手了。
王玫牵着他和王旼往回走,忽然低声道:“阿实,明日便是中元节了。我想给你阿娘做个道场,到时候需要你斋戒几日,你觉得如何?”给卢氏娘子做道场,是最近时不时浮在她脑海中的念头。因卢氏是晚辈,又是先头的元妻,此事本便该由她来操持。且不说其他,她是阿实的亲娘,也很该每年都做几回道场才是。
崔简的步子停了停,握住她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乌黑的双眸中闪动着信赖:“斋戒多少日都没关系。母亲,操持此事累不累?我让卢傅母来帮你?”卢傅母也曾在他面前提起过祭祀卢氏之事,只是由她主持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有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两位长辈在,于别院中给卢氏祭祀也很有些不像。
“我已经使人去问了,南山附近很有些出名的寺观。咱们在道观中做一回道场,再去寺庙中点长明灯。”她虽然较为倾向于道门,不过向来也和大多数国人一样,漫天神佛的庇佑都不愿意错过。另外,她还想为前身和早逝的郑氏也供奉一盏长明灯。“若是咱们在长安城中,我便去青光观做道场了。”虽说观主仍然身在禁苑中,但其他师叔师姐们的道法,她也是信得过的。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王玫便去禀告了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见她竟然主动提出此事,郑夫人不免欣慰之极,自是连声答应了:“你这孩子,总是想在四郎前头。既然要斋戒,想必你便是要做一回大道场了。如此,便须得在道观中住几日,很该带足了人和物什才是。”
“阿家提点得是。儿这便使人去看好的寺观中说定了,下午正好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便过去。”王玫想了想,又道,“阿嫂们如今都忙,儿想将晗娘、昐娘、二郎也带过去。”将侄儿侄女们独自留在别院里好几天,她毕竟有些不放心。而且,去寺观中走一走,上一上香、祈一祈福也好。
郑夫人便道:“你若是顾得过来,便将他们带去罢。”
真定长公主也道:“晗娘、昐娘两个孩子都娴静得很,天天跟着我们出门野炊也不得趣味,倒不如随着你去散散心也好。至于二郎,怕是半刻都不想离开阿实呢。”王家的几个孩子性情不错,又聪敏伶俐知进退,都甚是得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喜欢。
王玫笑道:“儿还想多走几家寺观,为阿家、叔母求些平安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