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身上有驱魔辟妖的符咒,更何况两个式神一口咬下去全是空气,既尝不到鲜血,更没有肉,行尸与野兽们对此也不感兴趣。
相较于玉衡的谨慎小心,瑶光的没心没肺简直注定了他这辈子没什么惧怕的东西,在这种腐烂漆黑目不能视的环境下,仍然能开开心心的捉甲虫。
玉衡将其环抱在怀里,限制了瑶光胡闹的范围,泥沼中担惊受怕的继续往前走。
“瑶光……”玉衡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嘎”尖锐的一响,他声音颤抖着道,“你身上有什么照明的东西吗?”
“有啊,”瑶光歪着脑袋,“鬼市外树妖送的一只白蜡烛,点着了风吹不灭,还能烧个几百年,好多帝王陵寝里都会用到。”
玉衡实在不想再听见诸如“陵寝”、“坟墓”、“乱葬岗”一类的词了,他赶紧捂上瑶光的嘴,让后者从肚皮里掏出了那根活像拜祭用的白蜡烛。
随着这一点微弱光芒,终于能将周围看清楚了,乌泱泱的天与脚下白骨铺的路又着实把玉衡吓了一跳,但也让他看清了不远处的怪异之景。
风形成了一个漏斗形,卷的天上乌云涌动,摧枯拉朽般将灌木、杂草与枯骨全数牵扯进去,规模之宏大场景之邋遢,颇像在九重宫阙上卖破烂儿。
不知怎么的,玉衡总觉得这里头该有苏忏的身影。
小娃娃拉着瑶光,挑挑拣拣的往那阵旋风处靠近,然而越是往前,越是难以站稳脚后跟。
他两原本就没什么重量,虽说一般的风也吹不倒,可这风的的确确是由苏忏引起的,里头掺杂着他关锁不住的灵力,远远超过了玉衡和瑶光所能承受的范围。
苏忏手里拄着一根大腿骨,蹒跚的往前行,还时不时与谢长临说上几句话。他的神智勉强维持在一个危险的水平,眼睛都不大好使,只能看见前面几步路,更遑论发现两个小小的式神了。
“主人!主人!”玉衡冒着狂风喊他,小娃娃一只手拽着瑶光,另一只手握着灌木枝,双脚几乎离地而起,瑶光却还在“咯咯咯”的笑着道,“主人,哥哥,我飞起来了!”
果然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主人!救命啊!”玉衡在撒手卷入狂风前的最后一刻,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他所有的矜持与坚强仿佛在一瞬间溃不成军,但另一只手纵使被拉扯的没了知觉,也还是死死拽着瑶光。
若非支离破碎,不能让他们分开。
这声哭泣终于传到了苏忏的耳中,他抬起不怎么灵光的眼睛看了一下,这一下,差点没喘得上气来。
瑶光和玉衡往远了说不过是他的式神,往近了说,就是养育十数年的孩子,谢长临尚未出现之前,他两就是苏忏的港湾,是他一往无前的后盾。此时却因自己的缘故,将两娃娃置于不可预估的危险当中,苏忏即将散离的意识竟然一瞬间重回清明。
“玉衡!瑶光!”苏忏咬着牙,胸腔中又泛起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溢出体外的力量过于庞大,但苏忏要想救下玉衡和瑶光就必须停下这阵风暴,否则只能看着这两孩子被自己撕扯成碎片。
普通人心头之血并不多,一生也只有五滴,一滴是天命造化,一滴是父母养育,一滴是白头偕老,一滴是莫逆之交,还有一滴是儿女满堂。
但是心血虽少,却也不是独一无二之物,苏忏能做出玉衡和瑶光,当然也能做出另一对的式神。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苏忏早已道法纯熟,想必这时候做出来的式神就算不会十全十美,也定没有啰嗦聒噪瞎操心和一颗糖果就拐跑的缺点。
只是心血非独一无二,玉衡和瑶光却是独一无二。
“主人!”玉衡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渐渐消融在通天彻底的旋风之中,他带着哭腔又喊了一句,“主人,你要好好保重……”
数十年岁月的风霜同在,仿佛无名河北岸的龋龋而行不过是昨日之事,自己仍然有操不完的心,怕主人饿了、冷了、受伤了,怕瑶光丢了、没了、不见了。
细算玉衡这一生,竟有如此多的担惊受怕。
看上去那么小的一个娃娃,却在短短时间里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工作,从最初的“救我”到现在的关心,仿佛死亡已经成了他的定局,而玉衡也有了准备来迎接它。
苏忏嘴里的软肉被他死死的咬住,一时分不清这股血腥味是来自喉咙还是口中,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修道之人的气海乃是乾坤袋,没有装不进去的东西,只是撑开乾坤袋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少则不过一两百年,长则需要与天地同寿。
可现在的情况可容不得苏忏杵这儿几十年,他强行将这股几乎撑破自己肉身的力量塞了进去,若不如此,玉衡和瑶光难逃死劫。
风像是一瞬间倒转了方向,自内而外一寸寸刮着苏忏的身体,苏忏岿然不动,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的脚下已是整片玄黄。
苏忏虽然不娇气,但从小最是怕疼,就连撞到了桌子腿也要哼哼唧唧,可现在疼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心头忽然泛上了那么多的放不下,诸如阿恒,诸如谢长临,诸如仍在苦战中的铁甲军甚至是浑浑噩噩作奸犯科的吴公子……
修道路上人情淡薄,到头来无所谓的事,竟然都是心头点点滴滴。
“玉衡……”苏忏每说一句话,就感觉有温热的血腥自胸口往上涌动,一发不可收拾,“你还在瑶光身边吗?”
许久的沉默之后,稚嫩的哭声从他身前响起,“在,主人,我在。”
“还好吗?”苏忏又问。
“好……”玉衡哭道,“我跟瑶光都好,主人,我要怎么救你……你别流血啊,求求你,别流血啊……”
玉衡从诞生之初就没这么无助过,他甚至都没怎么掉过眼泪,因为他知道只要瑶光和主人在他身边,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可现在,小小的式神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天道无常,他本不该明白这些的——式神而已,从不值得主人为此而死。
“那就好。”苏忏又道,他轻微的笑了笑,阖上的眼皮重逾千斤,有点不想睁开的意思。他踉踉跄跄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小声嘀咕着“铁甲军还能支撑多久……能不能等我……”
话音忽然低了下去,苏忏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堪堪让嚎啕大哭的玉衡接住了,向来脑子缺根弦的瑶光也受了惊吓,眨着眼睛看向一身血的苏忏——苏忏白衣上尽是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覆盖于这身衣物之下的躯体如刮了鳞片的鱼,没有一丝完整之处。
血还在不断的渗出来,几乎染红了身下黄土。
苏忏阖眼前回顾这短短一生,年幼别家,少时别恩,而今别世,华发未生,竟已多风雨。
“主人……”瑶光轻轻碰了碰苏忏的右臂,他的天真浪漫被死亡忽然中断,眼圈一周都红了,小声问玉衡,“主人怎么了?”
“没事。”玉衡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咬牙道,“没事,我们接主人去祠堂,魔主在那里,主人一定没事!”
而在祠堂中的谢长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且此预感异常强烈,让他几乎按耐不住,只想冲出祠堂,去看看苏忏,去看看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事前苏忏有叮嘱,倘若于谢长临而言,世上真有什么必须遵循的真理,也不过就是苏忏一句话。
谢长临指尖的红线突然也断了……这东西不识人间爱恨,从不会逗留片刻,一方死亡,红线就会自动缩成一个指环,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阿忏,阿忏……”谢长临急促的喊道,然而萤火虫的另一半却毫无动静,谢长临不得已右手一勾,借□□之力握住玉雕萤火虫道,“回。”
两相感应,藏在苏忏怀中之物探了探脑袋,振翅而出,直飞谢长临的身边。它原本蔚蓝色的身体上也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几乎能从上面看出其主人的惨状。
谢长临再顾不得什么大楚,什么铁甲军,强行收回功体,冲向祠堂外的黑雾,并在不远处遇到了玉衡同瑶光。
小式神模样小巧,力气却大的可怕,单手扛起一个成年男子还能边哭边跑,苏忏倘若这时能睁开眼,必然觉得自己十二分丢人了。
“阿忏……”谢长临的心尖上仿佛有什么正在衰竭,他几千年前没能目睹此人的死亡,因此对不告而别的怨恨远大于悲伤。
可现在,苏忏就躺在他的面前,满身鲜血,不会嫌弃他的不近人情和高高在上,也不会同他说“饺子种类多呢,桂花糕香甜,还有小笼的包子和陈年的佳酿,你们妖魔界又有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