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常远终于缓过一口气,立马自觉主动的靠到卓月门的身边——这一行人都是不受欢迎的,跟他们为伍却反而能减少许多麻烦。
他似有些惭愧,苍老而青白的脸上略显赫色,低声不语的跟在苏忏身后,只是走的远不如年轻人步伐轻快,三不五时的脚下打绊,踉踉跄跄,苏忏退了一步扶住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接受自己的好意,苏忏心里还乐了一把。
朝堂肃穆而安静,角落里点着一支毗罗香,那是凌晨时分,李如海按照苏忏的意思备好的,已经燃了大半个时辰,屋内不比屋外通风,整个大殿烟雾缭绕,众人呛得半死,嘴里还是要说,“宛如仙境”。
徐子清一早注意到了苏忏和卓月门,只是心有疑惑,并未上来搅局或攀谈。在他老人家的记忆当中,苏忏是个没权没势的闲散王爷,封地也就一个清源山,一座清源观,相比其他宗族的城池或县郡来说,更像个讨饭吃的山大王,论血统虽能位列朝堂,但他自己却也很少沾这份光,自还朝后,这身官服怕还是第一次穿,新的既板正又僵硬。
苏忏连夜让玉衡将这一套压箱底的衣服掏了出来,他的身量相较十七岁时拔高了不少,吃得饱穿得暖,也不比多年前骨瘦如柴,所以这套衣服穿着颇为别扭——倘若不是那印在怪物身上的火符痕迹,最终没入大殿之下,他才懒得遭这份罪呢。
可更奇怪的是,他分明能感觉到火符近在咫尺,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朝堂都浑然一体,不像是有个坑洞能藏那么大一个东西……
苏忏的东张西望也限于场合,动作细微且表现的非常得体,相较于一旁打瞌睡的裴尚书和歪着头百无聊赖的卓月门,简直是公子中的公子,可惜徐子清就是看他不爽,总觉得苏忏一举一动都无比的碍眼,这般四处乱瞟简直就是藐视朝堂,藐视圣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太傅心里这么一想,直截了当的参了苏忏一本,道,“陛下,王爷衣着不得当,举止不庄重,实属殿前失仪啊!”
“?”苏忏猛然被点名,惊的一个回神,话说徐太傅会不会太过关注自己了,这丁点错处也能被揪出来?
他本来举止非常低调,意欲混在卓月门身后不被察觉,但现在徐子清这么一提,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盯了过来,苏忏心里叹了口气,拉一拉不够长的袖子,先冲徐子清一礼,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好了怎么应对,“太傅,苏忏自幼流落在外,无人教导礼仪,这又是第一次随众臣上朝,难免有所疏漏……让您见笑了。”
“……”他这一番话,难免让徐子清想起七八年前苏忏刚刚还朝,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十七岁的少年正在抽个子,因总是吃不饱的缘故,人长的虽高,但总是骨头疼,脸色苍白,徐子清两次为人父,心疼的不行,硬是接到家中养了两个月才把这个哥哥还给苏恒。
眼见徐子清面露不忍,似是心神动摇,苏忏又再接再厉的补上一句,“太傅……我们之间,何至如此?”
徐子清其实心里也明白,当年大儿子化成行尸从边关走到皇城,一路血流成河,且杀的人越多,越是难以应付,直至天子脚下已经势不可挡,倘若不是苏忏和沈鱼出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而此事过后,苏恒大发雷霆,欲追究过错,徐子清难免会受牵连,也是苏忏拖着伤体去求情,方才保他稳坐高位,至今平安无虞。
这句话问的徐子清颇为心酸,决定今天就不跟苏忏一般见识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更何况,徐子清不是无智之人,他到不奇怪卓月门和苏忏是怎么搅在一起的,但这两人一起上朝真可谓是亘古未闻了,心里先有个计较,怕是朝堂上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脏东西——可大内禁宫戒备森严且有龙脉清气,能出什么妖孽?
“大内禁宫”四个字跃然心头,徐子清忽然面色铁青。
“陛下,念及王爷只是初犯,今日便不予计较了。”徐子清正色道,他好像没了心情,整个人的神情都不对了,颓唐悄无声息的攀爬上徐子清的双肩,使他方才的盛气凌人荡然一空,人有些佝偻,静悄悄的往群臣当中一站,再不言语。
苏忏与卓月门交换过一个眼神——怕是老太傅忽然想起了什么,就算与那怪物并无直接关系,恐怕亦是千丝万缕。
毗罗香,黎达,佛气,有神识的怨灵怪物,种种的种种,都要追溯到宏昌皇帝在位时,而纵观朝堂又有几人是三代元老,知道数十年前所有事的过往。
照卓月门在鉴天署中所查,黎达来的高僧与宏昌帝论道,中断于秽乱后宫四个字,其后便毫无记载,当年清源观的观主兼任大楚国师,必是认为此事后患无穷,才以文字记载入库鉴天署,否则,便连这点晦涩不明的东西都查不到,只能从民间相去甚远的传言中寻找蛛丝马迹。
不过此事既是皇室丑闻,以苏忏对自家人的了解,当然是能瞒则瞒,否则阿恒的女儿身以及自己失踪的真相也不会至今无人知道原委。
整个朝堂上的气氛都变的有些古怪,唯徐子清马首是瞻的一干人等忽然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连个跟着附和的机会都没有,等李如海拖长语调的“有本早奏,无事退朝”一停声,呼啦啦全围了过来,对老太傅今日的反常大惑不解。
还以为能借题发挥,好好挫一挫卓月门和苏忏的锐气,谁曾想自己人率先偃旗息鼓,虽不至于说“败下阵来”,但眼睁睁失去了大好机会。
倘若方才徐子清乘胜追击,以他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威信,至少能关苏忏两至三个月的禁闭,也就是说这两三个月里,他们不用担心什么晴天霹雳,马车倒翻,城墙坍塌等等不胜枚举的蹊跷事。
自苏忏出生之后,只要他在皇城中逛一圈,总是天灾连连人祸无数,一开始兴许找不出这里头的关联性,久而久之谁都发现这些事不是没来由的,基本都环绕在苏忏身边,当官的同样有儿有女有家操持,总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牺牲苏忏一个,幸福千家万户——这买卖可不亏。
徐子清并不想搭理这些殷勤的同僚,避祸似的应付几句就急匆匆离开了,他分明觉得自己腿脚利落,走的又不拖泥带水,算是整个朝堂上第一个离开的,但刚到宫门口,准备爬上自己轿子时,却发现苏忏早已好整以暇。
他身上的官袍有些小,但并不妨碍仙风道骨,整个人凭风而立,静静的站在轿子旁与几名轿夫攀谈,手里也不知哪里来的包子,热乎着,刚啃了两口。
“徐太傅看起来瘦,抬起来应该还轻巧吧?”苏忏唠家常似的,端是远远看一眼相貌,可半点瞧不出背后论人长短的印象,他又道,“不像户部刘大人和刑部张大人……再胖下去可不敢坐轿子了,怕塌。”
这几个轿夫里有个年轻的,应该还没听说过苏忏碰墙墙倒的丰功伟绩,聊的还挺乐呵,顺着话接着道,“那可不……上朝路上遇见刘大人的轿子了,那家伙,得有两百斤吧,抬杆都弯了。”
“咳咳……”徐子清冷着脸,打断了这段热络的攀谈,别扭的冲苏忏一礼,“王爷找老臣何事?”
苏忏手里托着包子,笑眯眯的瞧向徐子清,“太傅心里不明白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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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宏昌年间,徐子清刚入仕途,也是个莽莽撞撞的年轻小伙子,性情直率冲动,脾气硬起来跟头驴似的,谁都说不动,能画地为牢掘地三尺,活活闷死在里面。
他原本还以为这辈子学不会圆滑,有棱有角的与众人死磕下去,谁知那之后不过四五年间,这树敌不少的脾气竟自行消退了一半,成了现在老谋深算的模样。
徐子清是从秽乱后宫这件事里活下来的老臣,因而知道有些事要烂死在肚子里,随他一道锁入棺材,腐于地底。
“我不明白。”徐子清摇了摇头,神色异常的严肃,又警告苏忏道,“王爷既是苏家的子孙,这宫廷里葬着的,就是您的秘密……人死已矣何故追究。”
“可是太傅,这秘密如果酿成了大祸呢?”苏忏不惊不扰,只温温吞吞的反问徐子清,“我与国师发现宫中藏有妖孽,倘若没有料错,此物于龙脉之上筑巢,若不驱除,大楚国祚堪忧……”
“不会的!”徐子清猛地打断了苏忏,“绝对不会。”
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情绪爆发,苏忏紧跟着追问,“为什么不会?太傅,你到底知道多少事?”
“……”徐子清脱口而出的话困锁在唇齿形成的牢笼当中,他的手紧紧掰扯着玉笏,指节青白,整个人满身大汗,紧绷着身子冲苏忏厉声道,“王爷!有些东西,由不得您我置喙,请回吧!”
一说完,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急匆匆几乎是蹦上了轿子,驱赶家臣道,“回府!”
目送着徐子清离开,苏忏又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低声道,“看见了吗?”
袖中振翅而出一只指甲盖大的小小萤火虫,落地化人,谢长临一身金线黑衣,背着手,就这个极为暧昧的角度,在苏忏的包子上咬了一口——世间美味,因人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