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啊,裴尚书一把年纪衣冠楚楚,竟然还做这种负心负情的事。”苏忏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女子多柔肠,该是被欺辱到何种地步才怨气不散,化成这样的东西。”
没等他感叹完,那张巨大的蜘蛛网忽然晃动了一下,香炉里的烟似是一双大手将其攫住,最上面那根丝吊在裴尚书的脖子上,他整个人禁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随即烟愈甚,笼罩在其中的蛛网便不断扩大,容易被人眼忽略的部分也完完全全展现出来——所谓人眼,也是修行人之眼,凡胎所见不过平和安宁。
“……长临!”苏忏忽然喝一声,声色不动的脸上也转而严肃起来。
谢长临便飞出他的衣襟,在烟尘中一搅和,破坏了原本成型的巨手,裴常远受阻的呼吸这才通畅起来,咳嗽两声坐稳了。
那蛛网越现越大,绵延不断……群臣身后多多少少都有瓜葛,整个皇城如同陷入错综复杂的蚕茧当中。
“怎么回事?”卓月门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情景,“倘若裴尚书一人为老不尊,这怨恨既有源头也该恨他一人,可看现在的情况……更何况,鉴天署虽说鱼龙混杂,但也有不少真材实料者,这网存在多久了,有如此规模却无人察觉?”
不仅鉴天署,倘若不是今天这缕薄烟,卓月门,苏忏乃至于谢长临也一无所察。
“遭了,阿恒!”苏忏刚一抬眼,谢长临便又飞回了他的衣襟中,轻声道,“别急,我去看过了,毫发无损也未被蛛丝所缠。”
这人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面面俱到且任劳任怨——苏忏小小的叹了口气,低垂下了眼睛。
“暂不要打草惊蛇……”卓月门咪咪笑着,手里头拿一沓黄符,颇有些模样的一一分发下去。这些大臣还很难伺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要求,前一个求什么家宅平安,后一个就要儿女成双……还有不少装模作样的祈个国祚绵长,倘若这种事一张纸就能解决,天下哪有流离失所,忿忿不平。
流程走的轻车熟路,卓月门也不是第一次过来应付事儿了,在他的引导下,苏忏也算像模像样,没有惹出什么话柄来。
徐子清倒是一如既往的对他两爱搭不理,也没什么求而不得的……大抵苏忏和卓月门在他老人家的眼里就跟神棍差不多,只不过吃着皇粮,所以不至于在街头巷尾支个摊子骗人钱财。
“陛下……”
近尾声,在礼部的安排下,一些老臣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剩下的人并不多,徐子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同苏恒说两句话,“陛下,昨夜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徐子清日益老迈,每天上朝皆有困难,苏恒体恤下情,几年前将徐家府邸迁至宫外,几乎邻墙而隔,昨夜萤火如此声势浩大,自然也有不少落入他家院中,旁人兴许被这阵光芒蒙蔽了双眼,但徐子清却始终觉得忐忑。
莫不是天子脚下闹了妖精——随即又愤怒道,“鉴天署果然是个花架子,半点用处都没有!”
“太傅放宽心吧,”苏恒应付徐子清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老人家从喊“陛下”开始到话音结束,苏恒已经编织了一套尚可以打发的说辞,“那不过是魔主送来的一份礼物,我让国师与皇兄一同检查过,并无不妥之处。”
徐子清这才偃旗息鼓,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讪讪道,“既是魔主的心意那便好……”
徐子清真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一方面他不信什么道法妖术,一方面却又颇多忌讳,常常惶恐不安,但凡有些异动,寻着影子残渣也要找过来问一声“怎么了?”,好像在畏惧什么似得。
就他这种过度警惕的反应,苏恒也不是没有暗中计较过,但查来查去……似乎徐子清年轻时就有这毛病,非一朝一夕促就。
“倘若太傅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苏恒从她的蒲团上站起身来,腿脚都有点发麻了,李如海赶紧上来扶了一把,分寸把握的十分讲究,苏恒稍稍借了力站稳,他便退开了。
徐子清支支吾吾,很想找个理由留下来,可惜此番一众人皆学乖了,面面俱到,他左右找不出破绽来,正逢裴常远过来搀他,便只好不情不愿的离开。
临走前例行公事般瞥了苏忏一眼,奈何这人正在忙活着收拾东西,不曾看见,徐子清倒是执着,换了个位子凑到他面前,饱含怒气的“哼”一声,这才心满意足。
“……”苏忏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有些怀疑这老人家纯粹是养成了习惯。
谁知这一瞧,苏忏的眼皮子忽然跟着狂跳不住,他表面上仍是低着头,归拢手边的黄符,暗地里却小声道,“……这张蛛网遮天蔽日般将整个皇城团团围住,可是你看……”
卓月门佯装打哈欠般一伸懒腰,目光循着看过去,只见裴常远身后蛛网错综复杂,有好几次往徐子清的肩上攀附,但随即往回一缩,蛛网跟着颤抖起来,像是在经历某种挣扎……徐子清的身上隐隐有一道佛光,倏然而逝。
“这件事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卓月门细长的眉尾一挑,两手空空的站起身来,“我回鉴天署一趟,兴许能查出些相关记载。”
“想撂挑子就直说,”苏忏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垃圾同样一股脑进了瑶光的肚子,他叹口气,又道,“小心点……”
彼此之间都算了解,针尖麦芒这么多年,却也不是什么化不开的大仇大恨,就是偶尔拌嘴也平添乐趣。
最怕今天的事压在恍然不觉下这么久,忽然连土带棺材板的掀开……里面装着的,是陈腐而阴险的过往,倘若陷进去,能否抽身而退。
卓月门自上而下望了苏忏一眼,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孑然一身,收拾不了就款包袱走人,更何况大楚基业拢共才多少年……还不配让我担心。”
话一说完,端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姿态之高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这些人尽被你宠坏了。”苏忏怀里的人探出脑袋来。
为了不暴露行迹,谢长临纵使恢复了人身依然不过拇指大小,他方才似乎经过了一番努力,才将苏忏全身上下经历了一番……第一反应是腰太细了,瘦;第二反应是温暖,透过布料的生机毫不吝啬的铺陈在谢长临身上,竟让他有种罪恶感。
“同朝为官一场,何苦相互为难。”苏忏举目一看,御书房外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他还住在原地。
秋高而气爽,薄薄的烟缠绕在每一条细丝上,在苏忏的眼里将这天遮挡的严严实实,似是纠结成一个穹顶,压的极低,连走路都恨不得弯下腰,而眼前更多的蛛网相互构架在一起,跟倾倒的栋梁一般斜插入地,堂而皇之的霸占着视野。
“我这老腰啊……”苏忏叹了一声,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他径直走向那燃着细香的炉子,眼前盘根错节的蛛网颇识时务,苏忏既没有停下的意思,它们便退避三舍,抽丝剥茧般转瞬腾出一条道路,苏忏连眼都不眨,将那独三根的细香掐了上头拔了下头。
这东西的确是个宝贝,整三个时辰才烧了不到一半,如谢长临和卓月门这样的非肉眼凡胎都无法辨别的东西,这香也能使其显形,放在这儿白白烧一宿实在浪费——苏忏劳动人民般艰苦朴素的心止不住的往外冒。
“这香是毗罗香,虽是宝贝,但也有其局限性。”谢长临财大气粗,天下间大部分的好东西不仅见过,恐怕还真的用过,他继续道,“乃是高僧舍利研磨,经过一些凡人工艺做成……通常材料里的东西心有执念,才能让诡物献身,兴许你该去问一问,此香何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关于毗罗香,苏忏只在清源观的藏书中读到过,那书不知道曾易几代人之手,早被翻的七零八落且卷角泛黄,文字叙述倒是一字不差,就是这配图有些磕碜,苏忏还以为那几根线是污渍来着,现下看来倒也形似。
“这些东西都是礼部安排的,场合不大,但估计裴尚书近日来总提心吊胆,应当亲自监管过……他是位老臣,有些做法未免苛求繁琐,人员,座次,香炉乃至蒲团等等都会记录在案,交由阿恒过目,”苏忏道,“找李公公一查便知。”
李如海就在一门之隔的御书房里,苏忏刚提及此事,李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册子尚被他带在身上,还热乎着,上头倒是说明了毗罗香是贡品,从珍宝阁中取出,却未曾讲明来源。
“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苏忏只说要看今日的名目,却没有给他一个具体的原因,李如海不傻,光是留意脸色,也能瞧出一点凝重来。
“也没什么……只不过瞧这香稀奇,想求个来历。”苏忏又问,“李公公可知这香是何时放入珍宝阁,又是哪里进贡的?”
“这香是九月末送来的吧……时间不久,还记得一点,”李如海想了想又道,“约莫是北边的一个小部落,叫梨达,多数人信佛,所以毗罗香的质量极好。”
“梨达……”苏忏念叨了两声,谢道,“麻烦公公了。”
梨达这个名字对于苏忏这种四处浪荡的道士来说,并不算陌生,它曾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国,经过数代变迁,宗教与皇权之间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冲突,继而缓慢衰败,终于在几十年前一蹶不振,逐渐分化成了数个小部落,其中以梨达和北梨达势力最大。
如果苏忏没有记错的话,梨达与巴渎紧挨着,几乎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虽然没有谁依附谁一说,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所以这次的事,兴许又与巴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