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清位高权重,就算宫里头没有安插眼线,也自然有人想着巴结,有些消息自然而然的流到了他的耳朵里。一开始秉持着观望的态度,先到清源山下打听清楚了,又借故往宫里跑了两趟,把前期工作坐实了,这才浩浩荡荡杀了过来。
苏忏常常觉得,大楚是不是太平久了,这些当官的全没事做,又或者闲职根本就多,领着钱只管没事闹事。
“走,我们去瞧瞧热闹。”一大早苏忏就撸好了袖子,手里端着薄玉的碗,盛着青菜煮的面疙瘩,一身风骨里敦厚温良去一大半,只剩下了不拘小节。
从下半夜开始,院子外面就有闹哄哄的声音。徐子清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倘若苏忏安安分分的呆在他的清源观,这位老太傅顾念自己的身子骨,也不至于冲进去胡搅蛮缠。
不过宫廷内殿,下面可埋着一国龙脉,半点马虎不得……否则,以当年苏忏小小年纪又无大过,也不至于被赶出宫廷,流落在外。
“陛下,老臣不是要为难你,也不是非跟王爷过不去……”徐子清急的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磕巴,“但您也知道,龙脉关乎国祚,王爷那个体质呆在宫里,倘若有损,谁担负的起责任啊!”
苏忏面不改色的端着他的疙瘩汤,堂而皇之的站在墙角听这些背后才说的坏话。
徐子清也是个人才,你只管听,他也只管说,还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更何况前不久刚出事,国师又暂且不在宫中坐镇……陛下有心袒护,不肯临时任命鉴天署其它人顶缺,这些老臣都忍了……可如此三番五次非必要的迎灾星入宫,怕外敌无忧内乱先生啊……”
徐子清话没说完,先被苏恒打断了,“太傅,你是朝中老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要我教你吗?!”
帝王一怒之下,跪伏遍地,山呼万岁,只有徐子清自认傲骨铮铮,死死板正着腰腿,眼看冲突不可免,谁的面子都下不去的时候,苏忏挥着他的空碗插了进来。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天生了一种仙风道骨,就算散着头发,衣裳不齐整,手里拿着个舔干净的空碗,都莫名觉得那碗是个能收妖的法器。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苏忏笑眯眯的对着徐子清,“又不是什么大事,先帝在时,我于内宫也呆了八年,那时候还是太傅手把手教我识字的呢。”
说罢,又望了一眼苏恒,耐着性子慢慢道,“陛下与我同胎而生,我若是灾星,她就是天道,大楚国祚岂能不长久?”
苏忏说话总是很温和,懒散时候大体如此,急了也不会变,春风化雨般打破了有些僵硬的君臣关系……徐子清大约是老了,这些年越发念旧情,说起“手把手”的时候,还微微叹了口气,短时间的想起苏忏的好来。
“……既然太傅与几位朝中老臣都不放心,我便下令将国师召回宫中做场祈福的法事,只是这期间皇兄仍是要待在宫中——太傅怕内乱,难道不怕界外生事?”苏恒此话已经有相当大的暗示了。
几个月前,谢长临无故露面,还搅和上了祭天大典,这事儿的确匪夷所思。事后,鉴天署一干人等也不是没查过谢长临此行目的……但查来查去,此番纵有影响,或隐藏皮下未曾爆发,或只在细枝末节,确实不能翻上台面,唯一一点可疑,就是谢长临曾在清源观落脚。
苏忏就算有谋逆之心他也没有当帝王的先天条件,别说满朝文武,就是天下百姓也会群起而攻,所以徐子清虽然不待见苏忏,却也没往这方面想。只不过这的确是条顺藤摸瓜的好线索,谢长临毕竟是一界之主,偌大威胁,放任不管兴许能一夜之间颠覆大楚。
于国事上,徐子清从未含糊过,当场默许了苏恒折中的作法,领着一干人等又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临了还不忘折磨苏忏一句,“我盯着你呢”。
当一个人兢兢业业贯彻这句话达到七八年之久的时候,就不仅仅是种威胁了。苏忏闻言几乎下意识的挑了挑眉,想必年前年后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了。
先不管埋下了多大的隐患,至少眼前的事解决了。入了秋,虽不至于天寒地冻,但清晨的风确实凉快了许多,李如海赶紧接过小太监手上搭的外袍给苏恒盖上,一边还不忘使个眼色,要苏忏将人接进院子里。
院子里的灶尚未熄火,沈鱼贤惠的挽着半拉袖子正在炒小菜,也不知道从哪儿讨来些辣椒末,一把撒了不少,热腾腾辣眼睛的油烟瞬间扑面而来,苏恒一时间没遭住,连打三个喷嚏。
这间别院以前是何等的雪月风花,四时有序。至秋,落一地的残枝枯叶,只消三个晚上,脚尖踩在上面都是软和的,能听见细碎的劈裂声,宫里阳光丰沛,便打心眼里生出一种温暖和煦来。
整面的墙根下长着喜人的菊花,宫人们时常照料,专挑出几支含苞的留下,其它修剪干净了,每一丛都似扶腰的美人,直至深秋,从弱质纤纤开到堂皇盛大。
然而现在却尽是些烟火气,燥热的味道将精心营造的清冷朴素都打乱了,院子中央的修道人过起了寻常人家的生活,也要柴米油盐,也要洗衣做饭。
“早饭还没吃吧?”苏忏手里还拿着碗,微微抻个懒腰,缓过了清晨的懒散,又招呼沈鱼道,“阿恒吃不惯辣的,面疙瘩来一碗,点一筷子香油。”
“……王爷,这不好吧?”李如海赶紧阻止。
帝王饮食讲究,若是戎装出征也就罢了,入乡随俗般的有啥吃啥,回了家总不能这样,事事往精细了来,饭前先用银针试毒,然后取一勺喂狗,再取一勺喂人……三番下来都没事才能入口,通常饭菜端上桌时最烫,苏恒动筷刚好。
清源观里道法自然,这间院子也能道法自然——苏恒事前吩咐过,算是一个城内城,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无论这三人在里头如何折腾,只要走时记得归拢,哪怕上房揭瓦都成。
但苏恒却不一样,她没有法自然的理,苏忏也不强迫她,只回过身来问了一句,“阿恒,要给你乘吗?”
“不必了,我回去吃。”
闻此言,李如海才大大的松了口气……说实话,清源观里自立根生习惯了,道士又常常天南海北的四处游历,嘴越养越刁,因而做饭的手艺是越发精进,单以沈鱼而论,就是后宫御厨恐怕也无出其右。
老太监起的比苏恒还早,现下早已饥肠辘辘,虽不敢先于帝王用餐,但肚子却非常实诚的一声接着一声,炒菜一出锅,叫的越发得劲,倒像是故意的。
“羞愧羞愧。”李如海抹了抹老脸。他这把年纪也不是第一次挨饿了,嘴上虽然说着羞愧,却连耳根都不见红,“老奴的家在西南边,很远,产辣椒的……因而闻到辣椒的味道,心里就总是忍不住要惦记一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苏恒要是还不招呼人给他一碗饭,就当真显的既冷酷又无情还苛待老臣,她瞟了一眼李如海,禁不住笑道,“你的那点心思哦……那李公公留下用早饭吧,我先回去了。”
“老奴恭送陛下……小泉子,照顾好喽。”李如海八风不动的目送小太监跟着苏恒消失在宫墙拐弯处,抖擞的双肩这才松懈下来,手里端一碗沈鱼递过来,尚热腾腾的疙瘩汤,再撒一把胡椒面——喝上一口,脸上胡乱生长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
饭也吃上了,话自然也就慢慢多了起来,家长里短的都说一些,苏忏的嘴皮子很利落,虽然语速不快,但转眼天南地北都已经唠了一遍,更甚者,连皇城之外谁家女儿适龄待嫁,哪家少年刚好撞岁……巨细靡遗,这望天打的八卦果然逃不开修道人的双眼。
“方才都说别人了……”李如海在宫里呆这么久,就处在天下间最大的八卦中心,哪有不问一问的道理,“王爷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人?”
“……”苏忏从碗后一抬头,与李如海大眼瞪小眼。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大楚尊崇道术,历代帝王将相多多少少都有接触,更有甚者罢官免职或年老致仕后,直接找个离家近的道观,开始一番悠悠闲闲的退隐生活。所以虽是修道,但对荤素口味乃至娶亲方面并不做太大限制,只要不伤天害理,但可放任自由。
二十几年前,苏忏摸骨算命算出个天煞孤星后,先帝便有意让他修道,有请来的老师也有不请自来的老师,胡乱塞了一通,本事没塞多少,反倒塞成了一颗表面看起来温柔和煦,剥尽了,里面却冷冰冰的道心。
苏忏就算再不讨人喜欢,也是堂堂王爷,他的婚事自然有人惦记着——女方的出身既不能太差,配不上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又不能太好,把个架空的王爷身份坐实了,最上等是没有子嗣,让这一支灾星的血脉就此断绝。
但这么多年,苏忏这边就是没有动静,表面看起来似乎想就此孤老一生,但他一日活着,老臣们心里的担忧一日不会消弭——谁知道这位出乎预料的王爷会不会七老八十忽然想娶亲。
苏忏面色不动,往李如海的饭碗里添了勺菜,“这话是公公自己想问的,还是阿恒授意?”
李如海忙摆了摆手,“不敢不敢……纯粹是老奴一点私心。老奴也算自小看着殿下长大,人上了年纪,总是爱操心一点……但老奴毕竟是伺候人的,殿下若不想说就罢了。”
“……”李如海说话的水准让苏忏打心眼里佩服,倘若让他做个言官,恐怕能一天气死帝王三次,还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再怎么委屈都不能计较。
苏忏也不是没有过少年时,看见漂亮的人物也会跟着口干舌燥,耳根充血,但毕竟那是少年时……后来就真的日渐清心寡欲,天上下凡的仙女和满脸麻子的大汉,他都能古井无波的问一句,“客官,算命吗?五十文一卦。”
今年元宵的时候,好几家姑娘塞给他花灯,他收着李家千金那一盏,然后把人家姑娘算给了徐子清的小儿子——李将军家出来的女娃娃照样横刀立马,能保自己相公仗书执节,千军万马中自由来去。
文武迁就,此番姻缘十分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