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终于涉到河边,探手抓住了对岸斜垂下来的杨柳。
此岸的水却很深,坡壁陡峭,没那么容易上去。而如意双腿沉重,小腹宛若被重击一般疼,疼得她意识昏沉。而她的右手边早已失去了知觉。她泡在冷水中,不经意松开了胳膊,眼看就要从二郎肩膀上滑下去。
二郎忙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托到后背上。声音颤抖着,宛若恳求,“抱紧我,阿姐……千万不要松开。”
那声音令如意清醒了片刻,她没有再说什么,“放开我,你先逃吧。”只是尽全力抬起胳膊,两只手握在一起,斜环住了二郎的肩膀。
二郎再度将她往上托了托,踩住河床上的乱石,用力往杨柳树上攀爬。
而身后追兵也已涉过了河心。
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山崩一般、万马奔腾一般丰沛的轰然的响声。
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了,还在交战中的双方都不由停住武器,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一道裹挟这泥沙、碎石、枯枝的浑浊水流,如一条冲破锁链的巨龙般汹涌咆哮着自上游滚滚冲来。那黄龙张开巨口吞噬着沿途所冲击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河中人马眨眼便消失在浊流中,前方木桥瞬间便被拦腰击碎。
河中、桥上所有这些人里,就只有萧怀朔在最后一刻背着他的姐姐踏上了对岸。
那河岸也开始在浊流中垮塌。他背负着如意最后跃了一步,最终摔倒在地。而那黄龙般的浊流也终于被河岸束缚住,没能将他们吞下。
他们摔倒在地上,河的这一面追兵只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
这些追兵中有许多先前跟随萧懋德去牛首山追如意的人,更多则是萧懋德提前安排在牛首山谷口的人——萧懋德原本的设想中也有一场前后夹击,他将如意当猎物,是想要彻底享受一次狩猎的快感。不成想他自己先死在伏击之中。而埋伏在牛首山谷口的追兵迟迟得不到信号,只能远远的追踪着萧懋德一行。直到从牛首山逃回来的人带回萧懋德被杀的消息,这只部队的指挥换人之后,才开始行动。
而一日之内,他们当中许多人亲眼见到了两次异变。心理正承受着极大的冲击。
而所有这一切萧怀朔都不知道。
当他终于缓过神来,他只再度将如意扶起来,和她相互支撑着,继续他的逃亡。
——而这一场逃亡,确实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六十四章
细雨无声飘落,天地阴晦沉郁,远山朦胧在雾气中。
他们相互搀扶着,蹒跚向着不远处的村落前行——那村落外遍植果树,这时节大都枝条疏落,只寥寥数枝早梅花打起点点花苞。村中灰暗的瓦墙与破败的酒旗就掩映在那片果林之后。
这村落显而易见也经历过劫掠——或者至少是被强行征收过钱粮,家家闭门锁户,外头几乎无人行走。
二郎便先将如意搀扶到路旁林木之中,靠着一块青石坐下来。那青石挡住了风,聊胜于无的遮蔽一些寒意。
他道,“你忍一忍,我要把箭拔出。”
如意已几近昏迷,闻声只点了点头。
二郎试图帮她撕开背上衣衫,然而那布料沾了水和血,越发的柔韧,他只撕不破。如意便指了指腰上短刀。
二郎用短刀将她肩头衣服割开,只见一片血肉模糊,那箭头似已没入肉中。他不由就紧绷起来,顿了一顿,才握住箭杆。
道,“阿姐,我有话很说——”
如意不由凝神去听,二郎便在此刻猛的用力,将那箭一举拔出。如意不由闷哼了一声,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片刻后才能凝聚起力气,问,“……拔出了吗?”
二郎声音哑了哑,才道,“……箭头留在里头了。”
如意想安慰他——中箭后肌肉咬得紧,原本就不容易拔出,这须怪不得二郎。只要找到大夫割开伤口,把箭头剜出来就好。然而她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言简意赅,“先找翟姑姑。”
他们进了村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有年老的妇人戒备的给他们敞开一条缝隙,见是一双白净美貌得近乎耀眼的年轻男女,脸上戒备才略松懈了些。又见他们满身泥泞血污,不由有些迟疑。二郎忙叫“婶婶”,那妇人手上便顿了一顿,有些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了。
二郎这才道,“我们是来寻亲戚的。家婆姓翟,早年在富贵人家当奶娘,后来那家的姑娘入宫成了皇妃。家婆有个侄儿住在横陂,婶婶是否知道这家人住哪里?”
他见那妇人审视着如意,便放柔了声音哀求,“我们路上遇了盗贼,我阿姐受了伤。婶婶帮帮我们吧……”
他生来便高高在上,不曾用这么示弱的声音和人说过话,甚或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哀求过什么人——但眼下的处境却令他很快便无师自通。
那妇人这迟疑才道,“向里走七八户有扇朱漆门,那家女人姓钱,似乎在宫里边儿有亲戚。你去问问是不是……”
二郎还待再请求,那妇人已不由分说的锁上了门。
如意已经越来越难保持清醒。
待找到那妇人所说的朱漆门时,她终于抓不住二郎的衣襟,身体向下滑去。二郎慌忙抱住她,叫,“阿姐。”如意只无力的攀着他的衣袖,草草摇头。她呼吸略急促,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的蜷缩着,整个人都在发抖。脸上半分血色都无了。
二郎只能将她抱住,靠在怀里,匆匆砸门。
他本听见里头有男女抱怨和责骂声,可一敲门里头便静若无人。他便唤道,“翟姑姑。”
果然他这么一叫,便听里头传出脚步声。不多时便有人挑开门闩,“吱——”的一声将门拉开。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从门后探头出来。
这家日子显然比旁家更宽裕些,故而门内庭院被搜刮打砸得也尤其彻底。隔了庭院,有个十七八岁的高瘦的青年吊儿郎当的靠在门上,半眯了眼睛扬头向着这边嘟囔,“当初说让我入京——”然而瞧见如意话便噎住,一时只抻着脖子来看她。
那妇人也是一样的眯着眼睛看人,目光凝在二郎脸上,满是疑忌。一个人是好是坏也许无法从眼神里看出来,但是是恶意还是善意却十分容易分辨。那妇人的眼中有一种市侩的多疑的恶意——她所权衡的分明不止是二郎是否会给她造成威胁。那恶意虽隐晦却又透着本性,以至于二郎心中当即便生出厌恶疏离来。
他心中已然凉透,但此刻他并无旁的选择,只能说,“我们来找翟姑姑。”
“你们是?”
却是里头的青年先开口,“既然知道翟婆婆,当然就是亲戚。有话以后再问吧,没看人伤着吗?先进来——”
那青年当即便要上前扶如意,二郎只不动声色的将他隔开,问道,“翟姑姑呢?”
那妇人迟疑道,“姑姑去了镇上,家里只我们两个。”复又让开门来,道,“进来吧——”见二郎不动,便又说,“我粗通医术,你把她扶进来,我替她看看。”又训斥那青年道,“没眼力价的,杵在这里做什么!去热水,取些干净的麻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