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澹嘴上说求着回夏家,偏偏那个语气,好像在给别人求的似的,并不真切。夏文衍能感到她的冷情,微微眯眼。
“那诚心把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的人,多么虔诚,从山脚下,三步一跪的跪到菩萨面前。有一回,我见到一个二十几岁亮丽的妇人,她就那么跪着到了菩萨面前。对菩萨说道,她和丈夫去年经营的酱油铺子赚了四十两银子,希望菩萨保佑今年的酱油晒得好,卖得好,再赚四十两银子。我忍不住问她,这么诚心来见菩萨一回,和菩萨说上了话,应该求个更大的心愿,去年赚了四十两,保佑今年生意兴隆,多赚一些银子才好,怎么还是只求四十两?那妇人笑着对我说,四十两一家开销已经够了,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她也只能守住一年赚四十两的丈夫,赚再多的钱,钱多了也不是用在家里的,不知道用在哪朵儿野花身上,钱要是越来越多,丈夫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了。”
夏文衍大概听懂了夏语澹的意思,憎恶道:“不要给我提起和庆府,不要给我提起,你知道的那些,市井的粗话。”
夏家里,夏语澹从来没有羞愧于那在和庆府的岁月,最羞愧的是夏文衍,他的女儿,就这么活在乡下,他不能管,不能问。
夏语澹自顾自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妇人,我就就配一年赚四十两银子的丈夫,若再多的,兴济伯会是我丈夫吗?兴济伯能是我丈夫吗!”
放狗屁!
兴济伯和段夫人,夫妻多深情呀,成婚十三年,虚位以待嫡子。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婆媳多深情呀,见媳妇坐得腰酸了,不动声色的递上一个靠垫。段夫人在段家十几年,即使没有孩子倚靠,她的地位多坚固,对冯家的逐客令,说下就下。
就那个段家,挤不挤的进去?挤进去有意思吗?
没意思!
夏语澹终于几近喊叫出来:“他自有妻子,我跑进去当妾的,我配说,他是我丈夫吗?”
“你!”夏文衍双眉拧紧,低声道:“你的身后有夏家,你去段家,和正室夫人差得了多少!”
夏语澹用柔软的声音点头道:“是呀,我的身后有夏家。十四年前,我的生母,也以为她身后有夏家,结果呢!她死了,连着那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我的亲兄弟,一起死了!”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夏文衍骤然站起,面色铁青。
今天什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夏语澹梗着脖子和夏文衍对视,道:“冯家怎么说我的,怎么说我生母的,冯家都能知道,我是傻子,又聋又哑吗?人在做,天在看,天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死去的!”
夏语澹面容哀凄,那双淡漠的眼眸里,涌出再也掩饰不住的哀怜,为自己哀,为阮氏哀,为那位出生还没一个时辰就被闷杀的兄弟哀。
“不要提她!不要提他!”夏文衍逃避的嘶吼。
“当年你们是何等的恩爱,情真意气,现在提都不能提了,只剩下‘她’了?”夏语澹的眼眶里掬着满满的泪水,凄凉的笑道:“没有今天的事,我兴许还能憋着。今天的这个事,我还怎么憋着。我的生母和兄弟就那么死了,说是杀人偿命,家法,族法,国法,哪一条法,规定了这夏家门里,谁给他们抵命?她们死了就死了,谁的命都不用抵。谁让我的生母下贱,她给人做了妾,她的命就不是她自个的了,生死在别人手里;她生的孩子,也不是她自个的了,生死在他父母手里,随便捏死。”
家法不追究,族法不追究,国法上,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从来都是说说的,一个出身国公府的正妻,杀死德行有亏的姬妾,一个嫡母杀自己的庶子,官司打到了御前,乔氏都不用偿命。那是乔氏一个人杀的吗,是整个夏家联合绞杀了她们!没有夏家的势利,冷漠,残酷,自私,暗地里自己家里先斗来斗去,阮氏能被推出去,成为乔氏杀鸡儆猴的鸡吗?
每一个时代的法律,不代表所有人的公平,它代表所有人在这个时代,各自该遵守的游戏规则。
这个时代,把人人不平等写在律法上,所以阮氏和她的孩子,死了就死了,谁能给她们报仇,谁能挑战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和天下为敌!
夏文衍面色惨白,直指着夏语澹,面部僵硬道:“你既然那么清醒,你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还要把这些说出来?你想用她们的死亡,来提醒我,来折磨我,让我自责,让我一直活在痛苦里吗?”
夏语澹挂着眼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提醒我自己。我今天差点走上了同样一条路,成为一颗,随时被人摆弄,被人玩弄的棋子,我的生死,操纵在别人手里,只要别人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我随时都会被捏死!”
“你哪来那么多活的死的。你就把夏家想得那么不堪,那么冷酷无情?别忘了,你也是夏家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恨着夏家!”夏文衍胸中恼怒。明明是助她去成为兴济伯的女人,将来成为整个段家最尊贵的女人,怎么可能和阮氏那种,从外面弄进来的女人一样。
多好的婚事,她却视了整个夏家为仇敌。
“我没有恨着夏家,只是我绝不接受,这种充满功利,满腹算计,又自以为是的命运。”夏语澹一张脸悲呛孤绝,漆黑的眼瞳里折射出熠熠华光:“我可以斩断夏家带给我的欲念,我可以此生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平淡度日。但我不可以忘记我的生母,不可以忘掉她不能自主的命运,所以,我绝不接受那样的命运,一辈子活在惊忧恐惧里。”
“不孝女!你个无父无宗的东西!夏家把你养到这么大,一直把你养在惊忧恐惧!”最丑陋的面目被揭穿,夏文衍暴跳如雷,抓起榻几上的粉瓣青瓷茶碗,愤怒的砸在地上。
一块碎瓷片从地上弹起来,擦过夏语澹的脸颊,脸上瞬间扬起一条血线,聚成一滴血,缓缓的沿着脸颊流下,夏语澹一动不动。
“老爷,六姑娘,公府的虞姨娘来了,在二门之外,来接六姑娘。”琉璃硬着头皮在屋外道。
“你滚出去,滚出去!”不知僵持了多久,夏文衍指着们骂道。
夏语澹利索的转身,顶着一张滴血的脸,决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懂这个仇吗?
☆、第一百零二章 主母
兴济伯府
强撑着散了席,强撑着回到屋子。因为身累,更因为心累,段夫人连洗漱的精神也没有,躺在榻上,闭目歇息,由着一群人井然有序的给自己卸妆,拭面,散开头发。
通房菱儿轻轻的进屋,段夫人似有所感,睁开眼睛,道:“你只打发个小丫鬟来回话就好了,偏偏自己过来,老爷谁伺候着?”
菱儿微笑道:“老爷已经睡下了,睡得安稳,太太放心。我不知太太还有什么吩咐,怕中间小丫鬟说不清楚,错了丁点意思。”
怀孕,保胎,流产,调养,段夫人自己都天天由人伺候,也没有精力,作为妻子服侍丈夫的起居日常,而且,兴济伯还是正常的,有生理需求的男人,段夫人根本不能服侍,所以,好多事情只能交给了别的女人来服侍,这半年来,大多都是菱儿在服侍。
段夫人虽然不能时时刻刻服侍在丈夫左右,眼睛还盯着,心眼还留着,常打发人来人往,关心丈夫的起居。
段夫人换了一个舒服的身姿,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我就是问一问老爷席上席下怎么样。我可知道外面那些人,酒桌上什么话都会说,什么事都能闹。我们的老爷,今天躲不过了,不知被灌得怎么样了?”
菱儿意会,陪笑道:“今天是老爷的好日子,老爷被灌了不少,瞧着是真醉了,大吐了一回,喝了一大碗解救汤,也没有说什么糊话就睡沉了。”
“晚上备碗茄汁烩面,防着老爷半夜清醒了饿着,点几滴香油,别放荤腥,弄油腻了。再准备一碗新鲜的蔗水。”
“是,太太。”菱儿乖巧的应答,也不多话。
段夫人又说了几句,最后才道:“齐时家的,把我妆台上的小梅花盒子拿过来,赏给菱儿。”
菱儿从齐时家的的手里双手接过一个四寸长,盒面上刻着一枝梅的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赤金手镯和一对珍珠耳坠。手镯通体桃花纹,十足的赤金有小指头粗,耳坠也是样式简单,银链子下挂了一颗黄豆大的珍珠。这样朴实的首饰对段夫人来说戴不出去,对菱儿这样的通房来说,确实赏在了心坎上,既符合了身份能戴出去,又实在的,和赏银子差不多。
菱儿面上欢喜,段夫人边看她拜倒谢赏,边道:“这几个月你服侍老爷有功,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今年又是老爷的好日子,更该赏你,大家喜庆喜庆。”
“谢太太,奴婢自当更加尽心服侍老爷。”
“老爷身边有你,我放心不少,你去吧。”段夫人温和的笑道。
菱儿怀揣着赏赐轻轻的退了出去。屋里别的丫鬟也退了出去,齐时家的捧出一个白玉四脚香炉,正要点安神香。
段夫人今日整宿无眠,非得点着安神香才能入眠。
“过会儿,我再想想,我要想清楚了,定下来。”段夫人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