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宗训完弟子,便又转过头来,注意到宋青书直直地望向自己,面上没有半分表情,他心中竟是无由地一阵发毛。隔了半晌,孙宗方才迟疑着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宋少侠?”
宋青书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智,当即扯住了孙宗的胳膊,厉声喝令:“转舵,回杭州!”
冯长老于宋青书启程离开丐帮后的第五日一早又见到对方出现在的自己眼前,他惊地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眼见宋青书目不斜视地自他身边走过直闯入后堂,冯长老干脆一把扯过了跟在他身后的孙宗,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孙宗苦笑着叹道:“冯长老,非孙某抗命。宋少侠亲口言道我们若不转舵回杭州,他就自己游回来。”
冯长老嘴角微微一抽,刚想追上宋青书,孙宗却又反手扯住了他,低声劝道:“冯长老,他们叔侄俩的事,咱们还是别插手了。”想起丐帮上下至今都弄不明白他们叔侄究竟是闹了什么别扭,分明两人对彼此仍旧情义深重,孙宗便是一阵莫名,不由叹道。“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啊!”
冯长老闻言,亦是随之一叹,只暗自心道:这位宋少侠行军布阵的本事固然了得,这折腾闹事的本领同样是半点都不差劲啊!
两人说话的功夫,宋青书已然闯入后堂。后堂内,莫声谷正与这几日常来的易天海夫妇商谈两帮同建义军的事宜。见到宋青书去而复返,易天海夫妇自然是大吃一惊,而莫声谷却是面色冷凝。不等易天海夫妇发话,莫声谷便已率先出声问道:“如何又回来了?”
宋青书一手握着剑柄,深深地喘过两口气,方才答道:“我有话想与七叔说。”
易夫人见情形不对,便要扯着丈夫告辞。怎知还没移步,莫声谷便已出手拦住了他们,沉声言道:“大哥大嫂留步,该走的是青书!”
可这一回,宋青书亦是寸步不让,只见他上前一步,缓缓说道:“等我说完我想说的,我自然会走。易师父、师娘,还请行个方便。”他口中在请易天海夫妇行方便,目光却仍旧炯炯地盯住莫声谷。
莫声谷见宋青书神色凝重,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却已本能地觉出不对劲。他心知他这师侄向来重情,喜欢花开不败人聚不散,自己的一番情意对他实属无妄之灾,不由轻声一叹,让步道:“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不行!一定要今日说!”宋青书却是不依不饶。离开杭州,他走了三日;返回杭州,他只用了两天。这一路上,他逼着舵手一路扬帆速行,唯恐他的勇气会在见到七叔之前便已烟消云散,再也说不出口半个字。
宋青书这般坚持,易天海急忙出手拍了拍莫声谷的肩头,带着妻子一同退了出去。
易天海夫妇一走,莫声谷便已疲惫地坐了下来。他沉默地望了宋青书半日,方才无奈言道:“想说什么,说罢!”
宋青书满手是汗,忍不住又握了握剑柄,感受到含光剑冰冷的温度,他又好似无法忍受,便将佩剑解了下来,摆在一旁。“七叔可知,我缘何得知黑玉断续膏是在汝阳王府?我如何得知汝阳王府挑起正道武林与明教仇怨的阴谋?我是向谁学的九阴白骨爪,为何与周掌门使的一模一样?还有,我为何非杀陈友谅不可?”
莫声谷再料不到宋青书居然会说这些,不禁疑惑地蹙眉。这些疑问,自然曾在他心中打转许久毫无头绪。好比黑玉断续膏之事,那时青书言道是有位神秘人告之于他。那时莫声谷也曾万般疑惑,青书当时年不过十三,那神秘人为何会将这般重大的事情告之一个孩童?而在此事之后,那位神秘人也就再也不曾现身,更是尤为古怪。说到九阴白骨爪,莫声谷更是刻骨铭心。然而那时想来他待青书已与其他武当弟子不同,青书不肯说,他也就不忍再行逼问。今日听闻宋青书自行提起,莫声谷不禁一阵心慌意乱,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种种疑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惊天的大秘密!而他,并不想知道。
宋青书静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缓缓言道:“武当派门禁森严,若是有人能不惊动任何人偷上武当山,想必以他的武功亦不必再忌惮汝阳王府,又何故藏头露尾?是以,神秘人之说本是子虚乌有!这些年来,我日日与七叔朝夕相处,我若学了别派武功,七叔怎会不知?至正十一年,黄河泛滥,我提议去泉州行商,更加不是因为我生而知之,而是我早已见识过一回商户的富贵。武当派原是道门,拜的是真武大帝与三清,七叔自幼在武当长大心中便不曾想过这世上除了人,究竟还有没有神和鬼?”
莫声谷见宋青书越说越荒诞,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即刻起身厉喝:“你在胡说些什么?青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青书轻轻一笑,这笑容中满是冷酷的嘲讽,教人看着不寒而栗。“我来告诉你,七叔,有的。我虽没这福分见过满天神佛,可不巧受你所累,做过孤魂野鬼!曾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于你是不可预料,于我,已经是第二回了。”
莫声谷哪里能信宋青书,只当他是病糊涂了,跑来与他胡言乱语,即刻大步向前,要带他去找奚大夫。“你是病糊涂了还是怎么的?这种话也敢乱说?不怕天打雷劈么?”
谁料莫声谷方才跨出两步,宋青书便已闪身而退,随手拔出摆在一旁的含光指向莫声谷,冷漠地道:“七叔,别逼我再杀你一次!这丧家之犬、孤魂野鬼的滋味我已尝够了,再不想重蹈覆辙!”
宋青书此言一出,莫声谷即刻一怔。许久之后,他方才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宋少侠,你现在改行杀猪也还来得及!
青书:啥意思?
导演:意思是你的何进传白读了!
青书:…………
☆、第144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下)
宋青书见莫声谷终于肯听他所言,亦是微微一笑,反手将含光插入剑鞘之内。只是这一笑绝非莫声谷贯常所见的温和孺慕,反而满是刻薄嘲讽愤世嫉俗之意。“那个时候,我依然是三代首座、未来掌门,然而那时可比如今快活地多。至少冯默之早已被我打发回家,哪里容得他直至今日仍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说到此处,他不由嗤笑一声,语调轻慢地言道。“可我没办法,没办法不如此,容着冯默之,还要让着张无忌。谁叫我是三代首座,可却偏偏又杀出一个武功高强,于三叔有疗伤之恩、于师门有救亡之义的张无忌?偏偏太师父、爹爹和诸位师叔把张无忌看得比我更重!即便我这辈子安顿了那许多的黄河灾民,在你们的心中,依然是无忌比我更重要,轻易就要我把一切拱手相让,他凭什么?我能如何?我只能温文尔雅礼贤下士,我只能不争不胜大仁大义。只有这样,你们才会高兴,才会喜欢。不是吗,七叔?”
莫声谷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望着他。这个人是谁?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跟青书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话音,可他的眼神、他的神态、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恶心。
注意到莫声谷望向他时的细微变化,宋青书不由轻声一笑,挑衅地扬起下颚戏谑地道:“就是这种眼神了,七叔。上一世,你经常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似我无可救药,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哼!”宋青书倏然冷哼一声,寒声质问。“你又凭什么?七叔,你才比我大了几岁,武功是由我爹爹一手传授。若非有幸拜在了太师父门下,你如今便该如明湛一般称我一声‘宋师兄’!七叔,我并非有心杀你,只是有时候你未免太过不明理,总爱多管闲事!即便我看了芷若又如何?她早晚会是我的妻子,看不看的,还不是随我高兴?偏你不懂人情世故,对我喊打喊杀。你待我无情,我也只好对你无义。那时我与陈友谅联手,你身中陈友谅一刀,我又补上一掌震天铁掌,当真痛快淋漓。那时爹爹问我,可曾后悔?”只见宋青书举起他那白皙纤长的手掌反复端详了一阵,忽然一笑。“我现下便可答你,从未后悔!”
莫声谷一手撑着桌角,粗重地喘息,他想出声喝骂宋青书一派胡言,可他心里却明白已然宋青书所言,十有八九乃是实情!他只觉胸中阵阵气闷,身上尚未痊愈的伤处一起跳出来凑热闹,增加他的痛楚。只见他身体微微发颤,面色一阵苍白又陡然转为通红,不一会,竟是喷出口血来。
“七叔!”宋青书见状登时失色,万般失措地低喊一声,正欲举步上前,忽而身体一僵,这一步便又收了回来,只目光炯炯地望着莫声谷,双目一瞬不瞬。
莫声谷也好似并未听到这一声,只见他缓缓拭去嘴角血痕,抬起头向宋青书沉声问道:“后来呢?你既然杀了我,为何你也死了?”
此时莫声谷眼神冷漠语调平静,方才他们只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一般。宋青书心中一痛,几乎立刻便觉一阵血气上涌。他面色一白,强行将急涌上来的鲜血咽下,只举起右手抵在嘴边,紧紧抿着唇,压下几声闷咳,这才漫不经心地答道:“大概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罢!我以侄弑叔、以下犯上,自然是要被逐出师门的。屠狮大会上,我受二叔一招‘双风贯耳’,被抬回武当之后太师父又补上一掌取我性命。七叔,我虽杀了你,可也已偿命。从头来过,我已痛改前非对你万般顺从。可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倾心相待,我只是不想再身败名裂死地惨不可言!你不喜欢我纠缠芷若,我便放下芷若,成全她与无忌。你死在陈友谅刀下,我便为你杀了陈友谅。你不喜欢我用九阴白骨爪,我便不用。你还想要我如何?”
“……的确一片苦心,七叔十分感动!”莫声谷缓缓点头,冷嘲地道。“宋青书,你这般沽名钓誉心机深沉,只当一个武当掌门,委屈你了!”
宋青书轻轻一笑,低声道:“七叔知我委屈,那便不委屈。”这语音温和柔软,竟与他平日里与莫声谷闲谈撒娇一般无二。
“你!”莫声谷登时怒火中烧,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将其摁在门上。“厚颜无耻!”他出手要打,却又注意到他手腕至今仍未痊愈的咬痕此刻正因他的大力扣锁,缓缓渗出血痕来。见此情形,莫声谷这一掌便再也落不下去。
莫声谷沉默地望住宋青书,宋青书却只低垂着头望着地面,瞧不出他半分神色心绪。莫声谷深深地喘过两口气,缓缓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我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就凭你,怎么可能?滚!”莫声谷话音未落,便已拎起他的衣领,将其砸出门外。“滚!”
一直守在门外的丐帮弟子见宋青书竟被莫声谷摔出门来,俱是吓地一跳。人群尚未围上,含光剑便又被莫声谷砸了出来,落在宋青书的手边。“滚回武当去,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莫声谷这一下毫无留手,宋青书只摔地浑身疼痛。听闻莫声谷喝令,他眼眶一热,顾不得羞耻痛楚,只低头拾起含光,连衣袍上的尘土都不及拍打,便已转头向门外行去。
闻声而出的易夫人见状,忍不住大叫一声:“青书!”
宋青书却是充耳不闻,只运起梯云纵,在半空中一纵一折,如同一只失群孤飞的燕儿一般,就此消失不见。
宋青书走后,易天海夫妇与冯长老三人便闯入了莫声谷的房内,见他面色惨白,胸前衣襟出沾着数滴血迹,整个人摇摇欲坠,急忙上前扶住他,七嘴八舌地追问:“帮主/莫老弟,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本是叔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莫声谷生来刚毅顽强,可此刻竟是虎目含泪,只见他无力地摆摆手,脚下一个趔趄,竟是直接坐倒在了座椅内。原来他被宋青书这番所言刺激甚深,此刻丹田之气一片混乱,在四肢经脉内四下乱窜,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莫声谷自知事关重大,对他们的问话充耳不闻,只闭上双目运气调息,缓缓收拢四散的内劲。莫约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的面色方才逐渐回转,恨声言道:“此事不必再提,永远不必再提!”
众人眼见莫声谷满腔怒火,哪里敢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只得稍稍安抚了两句便都退了出来。方出得房门,孙宗便已苦着脸上前禀告:“冯长老,这宋少侠的轻功了得,弟兄们追不上啊!”
冯长老心向莫声谷,见宋青书去而复返将莫声谷气得呕血已是大为恼火,听孙宗这般所言,他当即喝道:“追不上就别追了!他是武当弟子,是死是活自有武当派操心!”
“帮主还不是武当派弟子吗?”哪知他话音未落,孙宗便已低声低估了一句。眼见冯长老横眉怒目地望住自己,孙宗心头一惊,急忙添上一句。“冯长老,宋少侠若是遇上江湖人,那自是怪不到我们丐帮头上。可若是又遇上王保保……”
冯长老眉心一跳,糟心地补上一句:“把耳目都散出去,不必理会他做了什么,但要盯紧了!”
此后数日,莫声谷绝口不提宋青书,也不过问他的下落,只管将心力放在与海沙帮一同组建义军上。易天海夫妇与莫声谷商谈数日,已大略定下组建义军的章程,便要一同返回江苏将情况汇报给海沙帮帮主张士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