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官回家。非等到别人参我,未免太过厚颜。”
这话一撂,一屋人的神色都耸动起来,张推官的性情家人素知,不是那等危言耸听会吓唬人的,他既这么说,那事情就真的挺严重了。
张老太爷还犹豫着,舍不出小女儿去,张兴志却不管那么多,忙道:“大哥,这可不能啊,我们家就你一个有出息的,一家子都指靠着你,良翰良勇的前程都要你提携呢。”
说着转向上首:“不就是把巧绸送走两年吗?又不是十年八年的,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什么都耽误不了,怕啥。爹,依我说,就叫巧绸去罢,这孩子胆也太大,是该给个教训,让她反省一下。”
原来的盟友缩了头就罢了,还过分地倒戈一击,张老太太气的,一时又没时间和他计较,只好狠狠瞪他一眼,就向张推官道:“那也不用把巧巧推出去,家里这么多下人,随便找个就是了——对了,伺候珠丫头的就有两个,有一个叫红樱的,我听了几回嚼舌,都说她懒,服侍人不用心,珠丫头不喜欢她。既这样,就说是她下的,说珠丫头骂了她两回,她心里不痛快,生了黑心,不就行了。”
珠华气得笑了,她对红樱印象不好,可不表示她就能赞同往她身上推人命黑锅,她算看出来了,这些人对底层人等那是真不当人看的,和他们谈人权是白谈,说黑白也是白说。
她开口便另寻了蹊径:“不行!我把红樱骂到她冲我下毒,人家听到耳里,我得多坏呀?还不知要怎么想我,以为我平时多凌虐身边的人呢。小姨的名声保住,我的名声不是毁了?我差点赔了命不算,现在还得赔名声,我不干,要是这么欺负我,我就上公堂上去喊冤去!”
张老太爷吓一跳,真让她不知轻重跑出去鸣了冤,那可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了。忙道:“好,好,不赖你的丫头。”
张推官也断然道:“再不必动这心思,难道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这样做是寻替死鬼?”
难得珠华松了口,他再不想多生枝节,再把珠华招惹起来,对着张老太太便道:“老太太不用多说了,巧绸是必须要送走的,我这便使人去定船,请老太太替巧绸收拾东西去罢——若是不想收拾也成,到了应城,巧绸缺了什么,二叔自然会给置办的。”
张巧绸很不高兴,张口便咕哝一句:“乡下那庄子上有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
张老太太的脑筋倒还清楚,拉过张巧绸:“巧巧过来,我们哪也不去,你今晚上跟娘一个床睡,我看明天谁敢带走你!”
又拿眼瞪张老太爷,张老太爷好似风箱里的老鼠,苦巴巴地只得再和儿子打商量:“这,要么过一段时间再说?”他忽地灵机一动,硬是急出了一条计策来,“爹下个月做寿,叫巧巧过了寿日再走罢。”
张推官道:“也好。等到那日,让巧绸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给珠儿道个歉,人都看在眼里,倒省得我再解释了。”
张推官官职不算太高,但掌理刑名,却是个有实权的职位,家中长辈做寿,必是客似云来,张巧绸一想自己要当着那么多夫人太太的面给珠华道歉,自陈自己做的恶事,立刻全身冰凉,感觉人生再没比这更恐怖的事,大叫道:“不,我不要!”
张老太太也傻了:她把女儿留下来,到那日张推官使人来硬把她拖出去,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阻拦得住?她再不服,难道还真能在门口吊死啊?
这一遭脸丢出去,没个十年八年都捡不回来,还不如悄没声息地走。
她正踌躇,便听张推官接着道:“服侍巧绸的两个丫头都跟着走,老太太若还不放心,把身边的银秀一道给她也行,我这里出银子,另给老太太再买个好的补缺。”
“……”
张老太太如浸寒水之中,打骨头缝里窜上股凉意来,她不敢看张推官,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却只能见他的眼中一片淡漠,瞧不出任何情绪。
“……罢了罢了!”她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挣扎,心慌又不甘地扭过了头,“就趁了你们的意,可两年以后,必须马上把巧巧接回来!”
张推官答应了:“老太太放心。”
张老太太瞪一眼张兴志,再提要求:“这一接一送都必须老二跟着,上千里的路程,就派几个下人可不行。”
张兴志一百个不愿意,他在金陵城里呆得舒舒服服,谁愿意去外头风头日晒?张口就要拒绝,怎奈张推官已经先替他做主了:“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没胆驳张推官的回,只好干瞪眼,满心不自在地叨咕:“怎么到头来寻上我的事了。”
没人理他,事情就此算说定了,天色已过晌午,张推官不再多言,请诸人回后院用膳。
一提吃饭,大家的肚子都响应起来,加快了脚步往外走去,刚出大堂,一个在远处张望的丫头便似守候已久,飞快地跑了过来,马氏认出是自己房头的丫头,嗔了一声:“你跑的什么,就不知道稳重些。”
那丫头微喘着气,乍着手,急道:“太太,不好了,二少爷和表少爷打起来了,把表少爷的头打破了,太太快叫人请大夫去罢!”
珠华反应了一下,会意过来所谓“表少爷”就是她弟弟,再一眼见着那丫头右手上沾着的血迹,立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会吧?她才出完事,就轮着她弟弟了?她可跟原主保证了要帮她报仇养弟弟,第一桩暂时只开了个头,第二桩连头都没开,难道就要夭折了?
☆、第16章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是没心思再管别的闲事了,张老太爷被揉搓了好大一会功夫,精力不济,也撑不住,便随着她们母女俩一道回院去了。剩下的人步履匆匆往二房赶,张家住的是府衙官署,就在府衙左近,最好的一处是知府占着,张推官在的这处也不错,不过地方并不甚大,一行人一会便走到了。
还没进屋舍,先听到了阵阵孩童哭声,一大一小,一个嘹亮一个呜咽,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张推官不由更加快了脚步,珠华倒是略微松了口气:还好,有力气哭号,看来情况没她想的那么坏。
但心下仍旧着急,仗着身形小,小跑着挤到张推官前面,先一步到了门槛前,向里一望,先看见一个十分圆滚滚的小胖子背对着她站着,呜呜在哭,他是哭得声音小的那个,但真见着人了,会发现他才是哭得动静大的——因为这小胖子真是太有分量了,他那么一抽一抽地哭着,全身的肉肉跟着一颤一颤,好像整个人全情投入了这场哭泣中,很容易营造出一种伤心欲绝的气氛,乍一见很有冲击力。
珠华就看得眼一晕,忙转去看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不见脸,因为他正埋在一个妇人怀里,哇哇扯着嗓子直嚎,不过身形还是能看出的,那小胖子是太胖,这个又太瘦了,小身板还不及小胖子的一半宽。
这么个场面摆在眼前,珠华提步便向那妇人走,一边走一边一句问候含在嘴里,刚要冒出,听张推官在她身后有些焦心地道:“光哥儿,这怎么弄的?”
珠华“……”
她站在当地石化片刻,咔咔咔转过头来,去看那小胖子,一眼见着他满面鲜血——
她腿一软,险险倒下去,张萱见着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没意识到珠华是认错人了,只以为她是急了要去给弟弟出头,便把她往后扯了扯,嗔怪她:“你这躁性子,好歹先看看光哥儿怎样了,再管别的也不晚。”
珠华定定神,她这时离小胖子近了,细一看,方发现他看着吓人,其实只有大大的脑门上被磕破了一处,这时血也差不多不再流了,所以糊得满脸都是,大约是因为他脸上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也没个人给他擦,他自己胡乱抹过几把,就抹成这样了。
听见张推官问话,小胖子叶明光的抽噎停了停,用满含哭腔的声音道:“舅舅,是二表哥推我。”
张兴志哈地笑了:“光哥儿,可不能瞎赖人,你看看你这身板,你二表哥推得动你吗?”
叶明光抹着眼泪道:“我没说谎,不信你问魏妈妈。”
马氏这时慢一步进了门,听见了就向那妇人斥道:“你怎么带的孩子,我们不过出去一会功夫,就闹成这样,还不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被叶明光称为“魏妈妈”的妇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虽普通,身材却丰腴有致,一看就是一副好生养的样子。她见马氏问话,有点瑟缩地想站起来,她怀里的孩子却巴着她不肯放手,她略推一推,那孩子“哇”一声就拔高了声音大嚎,嚎得马氏拉长了脸:“行了,快说事吧。”
魏妈妈只好就那么蹲着回话:“并没什么大事,老爷太太迟迟不回来,两个哥儿都嚷饿,奴没办法,去厨房先要了两碗蛋羹来,因分量少,”她顿了下,“光哥儿吃了不够,便来抢勇哥儿的,两个哥儿就闹起来了。奴一时大意没拦住,不知怎么地,就让光哥儿磕着了。这都是奴的不是——”
“我没有抢二表哥的东西。”叶明光忽然出声打断她。
魏妈妈滞了滞,有点为难地向他道:“光哥儿,你确实把勺子伸到勇哥儿的碗里了,妈妈知道你饿,可是不能向长辈撒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