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坐直身体,拿过那花名册道:“等一会儿吧,我叫花叔出去办了点事,等花叔回来后,再全部把人叫过来让你认识。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里面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他把几个可靠之人点出来给珊娘看了,又道:“除了这几个外,这几个是我外祖和我舅舅那边给的。有些事,能不告诉他们的尽量别告诉他们。”
珊娘一惊,“他们……”——她再想不到,他连他舅舅和外祖也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般信任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袁长卿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摇着头笑道:“不过是因为我外祖和我舅舅总拿我当孩子,什么事都爱替我做主……所以端午的时候他们才会派人去你那里。所以,一般来说,我的事情能不让他们知道的,我会尽量瞒着他们。”顿了顿,他又道,“大舅母是个随和的,我舅舅和我外祖父外祖母就不是那样的了。他们都有点固执,等他们回京时,我怕他们大概会为难你一阵子。”
珊娘一阵沉默,心里则暗道,大不了像上一世一样,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于是,等晚间时,袁长卿把人全都召集了过来。珊娘原想去院子里把所有人都见过一遍的,袁长卿却不肯放她出去受冻,只把他点过名的那几个要紧管事叫了进来,其他人则跟走马观花似的,叫人一个个地在玻璃窗外站了站,让珊娘粗粗认了个脸熟,就把人全都撵了出去。
其实袁长卿点出的这些人,前世时珊娘就认识的。
比如那个花叔,看着一副未老先衰体弱无力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极是精明。珊娘甚至觉得,袁长卿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儿,不定就是那个花叔教的——后来珊娘才从袁长卿那里得知,这花叔还真是个人物,以前是他父亲手下的斥候,因伤退伍后就一直跟着他了……当然,这些隐情前世时那人可从没告诉过她。
再比如花妈妈。花妈妈原不姓花,嫁给花叔后才姓的花,她娘家姓范。花妈妈原是袁长卿外祖母的贴身丫鬟,年青时跟着他外祖母遭遇围城,突围时被箭射瞎了一只眼,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嫁。直到袁长卿的父母双亡,奶娘也去世后,她才被袁长卿的外祖母许氏送到袁长卿的身边,然后才跟花叔看对了眼。然后俩人便一同跟着袁长卿做事了,可算得是袁长卿的心腹。
花叔夫妇没孩子,便一直把袁长卿当他们的孩子般照应着。花叔管着袁长卿母亲的嫁妆以及一切外部的事,花妈妈则替袁长卿管着内宅。前世时,花妈妈很有些瞧不上珊娘,觉得她配不上袁长卿,因此,虽然珊娘是主母,其实她最多只能当她那个院子里的主,内宅里的大事,袁长卿仍是更愿意交给花妈妈去管。而花妈妈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之所以这么多年,袁老夫人和袁四夫人的手没能伸到袁长卿的身上,那功劳大半都得归于花妈妈。不说别的,只那些受着指使而来的莺莺燕燕们,单被花妈妈那伤痕累累的一只独眼瞪着,便先吓软了腿。
和前世一样,花妈妈来见珊娘时,也故意没有戴平常的眼罩。和前世不一样的是,这一回珊娘可没有被她脸上的伤痕吓着,她甚至还故意好奇地问着花妈妈,眼睛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重活一世的她自然知道,花妈妈虽然因为那突围之战丢了一只眼,可她也曾亲手杀过好几个辫子军的。这是花妈妈一辈子最为骄傲自豪的事。
花妈妈那里难掩亢奋地描述一番她受伤的经过,又暗含着一点小心思,给珊娘详细讲述了她如何杀敌的过程,直到袁长卿那里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她这才住了嘴,然后吃惊地看了听得意犹未尽的珊娘一眼,便默默退了下去。
花妈妈拿她的伤眼“试练”珊娘的小心思,又岂能瞒得过袁长卿,见花妈妈退出去,他也掀着帘子跟了出去,把花妈妈小声责备了一通。
花妈妈翻着一只独眼道:“大爷叫我以后听大奶奶的吩咐,那我总得先试试,看大奶奶能不能配得上大爷啊!”
花叔在一旁探着头笑道,“你眼里可有谁是能配得上我们大爷的?”
花妈妈沉默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道:“虽然没有,不过大奶奶倒是个有胆气的。”
隔着窗户,听着花妈妈那一声“大奶奶”,珊娘抿唇一笑。前世时她很是恼火于花妈妈的专权,如今她则巴不得花妈妈能把家事全都管了,好由着她做个甩手大掌柜呢。
第118章 ·飞燕船
第二天,当花妈妈抱来一摞账册时,珊娘忍不住又拿手去扶额了——前世时她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明里暗地跟花妈妈要账册而不得,偏这一世她有心想要做个甩手大掌柜,这位竟主动把账册给搬来了……
见她一脸的犯难,花妈妈以为她是以前在家时没接触过这些,便安慰着她道:“大奶奶别急,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学也就会了。”
珊娘抬眸看看她,心道,我可以不学吗?
她心里正嘀咕着,袁长卿进来了,看着桌上的帐册一皱眉,道:“妈妈怎么把账册都搬过来了?”
珊娘顿时诧异地看向花妈妈。她还以为花妈妈是遵了袁长卿的指示呢。
花妈妈则正色道:“都说男主外女主内,以前大爷只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大奶奶,这些自该由大奶奶管起来才是。”又看着珊娘道:“奶奶不会也没什么,慢慢学便是。”
于是珊娘也就明白了。比起上一世,这一世的花妈妈显然觉得她便是“还配不上大爷”,至少也是“孺子可教”的。
她忍不住又是一揉额,可怜巴巴地看着袁长卿道:“我连家里谁是谁还都没认得清呢。”
之前五老爷也曾跟袁长卿吹嘘过珊娘帮着太太管家的事,可老爷心里藏了鬼,只说是家里凡事都是太太管着,珊娘不过在一旁打个酱油。他那里抬高着太太,袁长卿这里却是不知道,还真当珊娘就那个“打酱油”的水平,且他比谁都知道,他家十三儿就是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懒主儿,于是他看着珊娘微笑道:“妈妈说得对,这些你迟早是要学起来的。不过……”到底新婚燕尔,他也心疼媳妇的,于是他又转向花妈妈,替珊娘求情道:“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些帐册还是先由妈妈管着吧,一切等年后再说。”
花妈妈那里收拾着账册,袁长卿则走到珊娘身旁,从袖袋里掏出一扎礼单递给她,又道:“那些都不急,倒是给你家的年礼,你且看看,可还要再添些什么。明天你哥哥就要回去了,正好给他顺路带回去。”
这年礼原该是内宅里管着的事——也就是说,该归花妈妈管才是。偏从刚才到现在,花妈妈都没有提及。珊娘看了一眼花妈妈,花妈妈忙道:“大爷说,这是大奶奶嫁过来后头一次往娘家送年礼,需得隆重些,大爷就自己拿过去办了。”
于是珊娘又看了袁长卿一眼,见他虽然没说话,那晶亮的眼神却跟只讨表扬的小狗似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故意学着京片子道了声“您费心了”,然后才翻开那礼单。
只见礼单上面林林总总列了许多的物品,不仅有给老爷太太、老太太的年礼,甚至还有给她不满周岁的弟弟全哥儿准备的小玩具。她抬头道:“这么多?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袁长卿靠着她的椅背,俯身凑到她耳旁低声笑道:“你人都被我拐回来了,多孝敬点东西给岳父岳母又算得什么。”
珊娘脸一红,睇了一眼花妈妈,右手悄悄背到后面去在袁长卿的腿上拧了一把。如今她越来越觉得,袁长卿其实就是个闷骚,外人面前一副清冷如冰的模样,背着人时,竟跟她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讲!
袁长卿小声倒抽着气,握紧她拧着他的手,又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怕冷,明天你就别去了,我去送行就好。”
珊娘摇头道:“这怎么行?不仅仅是我哥哥,还有我大堂嫂呢。而且……”她又看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便知道,她这是闷在家里难受了。
也是,新嫁娘,原有着诸多忌讳,不好往别处跑。她每天也就早晚去老太太那里装一回孝子贤孙,其他时间便全都闷在屋里了。
他和珊娘靠在一起低声说着话,那花妈妈看了,心里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花妈妈被方老夫人派来时,袁长卿已经五六岁了。从那个年纪起,他就不是个爱跟人亲近的。虽然他对谁都是礼貌周到,却也明显叫人感觉到他对人的疏离,像这样笑眯眯地主动逗着人说话,竟还是花妈妈头一次见到。
算起来,袁长卿也可说是由花妈妈一手带大的。而从小他就是个沉默内敛的孩子,心里有什么事都不肯让人知道,甚至连喜怒哀乐都很少表现在脸上,所以花妈妈总担心他那样会憋闷坏自己。如今见他竟能主动逗着新大奶奶说笑,花妈妈是既像那些做婆婆的一样有点吃味,又打心底里替她家大爷感到高兴。
只是,对于这个新大奶奶,花妈妈心里还存着疑。从好的一方面说,新嫁进来的大奶奶是有点胆气的;可不太好的是,新大奶奶好像不怎么会当家理事,连个账本都看不懂的模样……大爷整天在外奔波,若是大奶奶撑不起内宅,最后苦的还是大爷……
偷偷从眼角瞅着那卿卿我我的小俩口,花妈妈暗自一握拳——她决定了,年后起就给大奶奶“上课”,一定要把大奶奶调-教得配得上她家聪明能干的大爷!
——可怜前世享誉京城的侯家十三娘,竟就这么,因一时的惰性而被花妈妈贴了个不够能干的标签。且花妈妈那里还踌躇满志地计划着,要怎么给她来个全面的“岗位技能再教育”……
所谓“新人送进房,媒人撂过墙”。被撂过墙的,又岂只是媒人,作为送嫁的大舅哥,自珊娘小俩口拜完天地后,就再没侯瑞什么事了。于是他整天由袁长卿的小厮领着在京城内外一阵晃荡。若不是转眼就该过年了,他甚至都不想回梅山镇去。只是,事不由他。便是他不想回,送嫁太太赵大奶奶还急着要回家过年呢!于是乎,这天一早,侯瑞就和赵大奶奶由珊娘陪着,来给袁老太太辞行了。
袁老太太很是情真意切地挽留着赵氏和侯瑞一番,直到赵氏说着年关将至,家里走不开,老太太才颇为遗憾地感叹了一番年底的忙碌,又嘱咐着赵氏和侯瑞,“往后就是亲戚了,得闲来玩。”听说珊娘也要跟着一同把他们送到码头上去,老太太忙又嘱咐着珊娘,“小心受了冻。”再叫人拿了一件新做的大毛斗篷给了珊娘,又再三交待着赵氏和侯瑞路上小心,这才殷切地将人送出了萱宜堂。
回头上马车时,赵氏便对珊娘感慨道:“你是个有福的,家里老太君是个和善人,对你竟比对她亲孙女都要好。”
珊娘只笑而不语。
大概是顾忌着珊娘怕冷,袁长卿叫人备了一辆大马车,却不是那种如今京城正时兴的西洋式样大马车,而是老式的、板壁很厚的那种厢式马车。
袁长卿拉开车门时,车内一股白茫茫的热气溢了出来。他笑道:“我命人在车座下面装了两个炭盆,这一路过去应该不会冷了。”
珊娘又有点脸红了,嗔着他道:“哪里就能冷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