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偃的眉毛高高挑起来,檀口微张,连吃惊的样子都那么讨喜。他打发走了人,慈眉善目冲她微笑,“南苑有不少朝廷派遣的官员,咱们婚后的情况会一一向京里禀报的。我是想,新婚燕尔嘛,第二天就分房,万一问起来还得多费唇舌,所以自作主张了,请殿下见谅。”
婉婉头昏脑胀,他说的都在理,为了二哥哥的嘱托,她也应当多和他亲近。在京里一口答应的,到了这里瞻前顾后,没的叫他误以为变卦了,回头再做出什么稀奇的决定,也让人招架不住。
她不得不说好,视死如归,“那就安置吧,再在这里当戳脚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垂头丧气,可见刚才扯了那么多,就是想等他自动告辞。还好他挺住了,男人的幸福,果然还是要靠厚脸皮才能争取来的。
婉婉跟着铜环进浴房沐浴,大木桶里热气蒸腾,进门就灌了一鼻子中药味儿。她探身看,水里有小小的口袋载浮载沉,她脱了衣裳坐进去,“今儿洗药浴?”
宫里一年四季有专门的御用方子供后妃们养生,到南苑来,必定也带上了。
铜环却说是修珍方,“怕您疼,特意备下的。上回是把药汁子掺在水里,秦嬷嬷唯恐药力不够,越性儿装进纱袋了,您多泡一会儿,回头少受些罪。”
修珍方是老方子了,专用来减轻姑娘初夜疼痛的,几乎每位公主出降时都有配备。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乱得厉害。
水很热,熏出一身汗来,她两臂枕在桶沿上,蹙着眉头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不想同他圆房。总觉得守住了,我还是自己,守不住,就成了糊涂老婆,将来不管好歹,都得围着男人打转。”
这种事,外人真是没法开口,叫她们怎么规劝呢,说迟早有那天,长痛不如短痛吗?对她来说这是立场的分水岭,原先家国天下,如日月在心。一旦真的和这个男人家常起来,夫妻已成一体,万一出点岔子,那就是挫骨割肉,不死不休。
她泡了一刻钟,婉转起身,换上了一件淡紫的寝衣,寝衣薄而秀美,隐约能见纤纤玉臂。小酉给她扑上一层香米分,她站在镜前轻声说:“我只瞧今晚,他要放肆,我不拦他,但从此以后,长公主府再不许他踏足。”
她绕出屏风逶迤走进卧房,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水里捞出的巾栉滴滴答答的,连水也忘了拧。
风声好大,窗户上的高丽纸像被孩子吹了一口气,噗地鼓起来一大片。月牙桌上的烛火跳动,一根铜针伸过来,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两下。明明看不见隆恩楼方向,依旧隔着一堵白墙眺望,“你说……爷今儿歇在那里了吧?能成事吗?”
婢女把案上的灯罩揭开,拿手一扇,便扇灭了一盏蜡烛。
“姑娘爱俏,长公主也是女人,身份再贵重,眼睛和咱们生得一样。”嘴里说着,把人扶上了架子床,“主子别愁,进庙还得拜菩萨呢,将来怎么样,全靠儿子说了算。您放宽心吧,大爷在跟前儿,王爷和老太太都偏疼他。二爷呢,整日间乌眉灶眼的,瞧着机灵,半点儿准谱没有,长公主生下男胎之前,王府还是咱们大爷的天下。”
这么一说倒疏解了,塔喇氏躺下去,拿痒痒挠一顶帐上铜钩,帐子落下来,她翻了个身,半带叹气半带长吟地哼哼了一声,“睡吧……”
第32章 罗帐灯昏
婉婉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一个人睡的。
六岁之前她长在徐贵妃身边,自己的亲妈,疼爱是一定的,但宫廷里的疼爱,和民间不大一样。每位皇子皇女落地后,都有一定数量的看妈和奶妈,小的时候由奶妈奶大,等懂事一些就交给看妈,婉婉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和那些女使女官在一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是撒手不管,她会问你今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会检查你的课业和女红,但大致上不会抱你,更别说和你一头睡了。
帝王家的亲情总保有三分疏离,不是生来凉薄,是因为规矩重重,时候长了,便形成习惯了。所以婉婉习惯孤独,习惯空荡荡的寝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冷不丁来了个男人要和她同床共枕,细想起来真是件可怕的事。
她泡澡的时间用得比较长,走进卧房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案上燃着红烛,他坐在灯下看书,沐浴过后只穿寝衣,头发松散地拿带子束着,和白天方正齐楚的模样不一样,有种随性肆意的美。用这个词评价一个男人,似乎不太恰当,但婉婉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了。他有莹洁的皮肤,幽深的眉眼,甚至朱红的嘴唇。虽然比她大了那么多,毕竟不过二十四岁,春秋正盛的年纪,在昏昏的灯火下,依旧透出少年郎般的纯粹。
她脚下顿了顿,他终于抬起眼来看她,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多少个日夜了,他经常会有相似的错觉,手里捧着京城快马送来的密函,她从卷轴里走出来,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面目模糊,现在变得清晰而生动了。
他放下书,对她微笑,是那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鼓励式的微笑。一个打算谋划天下的人,能有那种安逸从容的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他的性格本来就有两面性,两面都是极端,在外越狠辣,对爱的人便越温存。毕竟感情还是需要宣泄的,柔情太多装不下,只好用来淹没她了。
她似乎很别扭,脚下蹉跎着,迟迟不敢过来。他笑意更深了,穿上诰命的大衫她是长公主,卸下那层盔甲,她还是个腼腆的小姑娘,婷婷站着,像枝头初发的芽。
她有点拘谨,拧着两手问:“王爷在看书呢?看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居然发现说不上来。刚才不过装装样子,读书的男人不是最有魅力吗,于是随便抽了一本捧在手里,结果注意力全在她的脚步声上,根本没看进去书上的内容,连书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噎住了,有点尴尬,婉婉偏头打量他,一条眉头慢慢拱了起来,“《列子》啊?”
他忙不迭点头,“对、对,正是《列子》。均于术,则可内得于心,外应于器;均于技,则可聆高山流水,响遏行云……”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给面子,“原来是《驭人经》!”
他愕然,这才回头看,书的扉页已经阖上了,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他顿时头大不已,这下脸可丢尽了。
她洋洋自得,走到桌前来,取茶壶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绕室踱步,“《驭人经》有八驭,驭吏、驭才、驭士、驭忠、驭奸、驭智、驭愚、驭心。这八驭之中,王爷以为哪一条最难?”
闺阁里的姑娘,一般更关心胭脂水米分之类的,没想到她竟和他讨论起这个来。他缓缓匀了一口气,“照例说驭心最难,不知其心,不驭其人也。可是以我的浅见,这个应当排后,还是驭奸更难些。”
她颔首,“英雄所见略同,奸不绝,惟驭少害也。奸佞之心最最深不可测,要是连奸都可驭,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话下了。”她微微昂着头,一手负在身后,迈着方步摇头晃脑,“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力除奸,以忍容奸,短短几句话,真有大智慧。要做到那几点,自己先得修心养性,所以这世上唯奸佞最难除,因为锄奸者熬不得……不是不明白,是熬不得。”
她看过来,清亮澄澈的一双眼眸。大概忘了自己穿着寝衣,烛下的衣料经纬纵横,透过那层薄薄的织物,能看见底下曼妙的曲线。他也想和她论论古今,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新婚的男人,有几个能受得了妻子这模样畅谈权术!
他不能再站着了,尴尬地坐了回去,“那个……奸人是该整治,大到天下,小到门户,都得治。”和她相比,简直说得乱七八糟,他在她面前,脑子好像经常不够用。
婉婉对他很不屑,分明给了机会让他展现才学,结果他就是这样惨败而归,以后谁再说南苑王足智多谋,她都要笑死了。
杯子往桌上一搁,她佯佯道:“天色不早了,是该睡了。”一面登上脚踏,一面回头看他,“王爷是睡外头,还是睡里面?”
怎么有种夫纲不振的错觉呢,他拧起了眉头,无可奈何调开视线,“我睡外头,你要起夜或者要喝水,都可以叫我。”
被他一说她才想起来,喝水倒罢了,起夜怎么办?屋里有个外人,还是个男人,这样真不好。
她一瞬从高谈阔论打回了原形,磨磨蹭蹭坐在床沿上说:“我……睡相不好,想必王爷也见识过了。为免误伤了你,今晚还是请你睡罗汉榻吧。”
他皱着眉头微笑,“殿下这不是待人之道啊,睡相不好不怕,我是练家子,平常打布库,只要不上刀剑,挨几下也没什么……”他深深看她,“昨儿不是说热吗,今天褥子铺得薄了,我怕你夜里冷,好捂着你。”
她满脸信不过,春暖花开的季节,用得着捂吗?
他指了指窗外,“变天了,白天闷热,夜里会转凉的,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
婉婉无话可说,脱了鞋子爬进被窝,尽量往里面让一些,还好床够大,楚河汉界也不成问题。
她刚才沐浴的时候和铜环她们说的话,到现在依旧算数。逃避不是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她做人不亏待别人,就算自己是遭他算计才来江南的,也不能留下口实叫藩王府的人说嘴。大婚前嬷嬷几乎都和她说过了,男人和女人该怎么样,怎么才能生儿育女,她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反正还有他。今天尽了自己的力,以后就不觉得愧对他了,横竖她的人生里,最浓烈的感情也不过是喜欢,真的嫁给谁,和谁圆房,都没关系。
她仰天躺着,不想看,闭上了眼睛。听见他脚步声渐渐接近,然后床榻微微一震动,他在她身侧躺下。一股佳楠的香气袭来,她嗅了嗅,这味道有些甜丝丝的,让她想起爹爹。
爹爹爱礼佛,不用龙延,自然就熏了那一身味道。他回禁中走宫,来看她和徐贵妃,婉婉向他请安,肃下去就闻到他袍角的味道,那么多年了,一直记忆犹新。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谧的时光,只有雨声做伴,其实也很安然。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问:“殿下怕我吗?”声音低而哑,像梦呓似的。
她摇头,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有点难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