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两人沉默着,联机玩了一下午游戏。
第二天早上,陶承柏练完功,满头大汗一口气跑到了郑陆家,这才得知郑陆一大早就下乡去了。郑陆的舅姥爷家在哭河头,锦绣县的大南边。舅姥爷家里有几十亩地都种了西瓜,郑妈说郑陆要去吃西瓜。
“舅姥爷家有空调吗?”陶承柏垂手站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晚上在瓜棚里睡最凉快了,用不着。就是蚊子多。”郑妈编着杵在门边的陶承柏,解下围裙笑着问:“你两是不是吵架了?”这两个孩子从小玩到大的,除了吵架,儿子到哪儿去不会不告诉陶承柏的。
陶承柏面上笑了笑,算是敷衍过去。
给郑陆打电话,果然不接。心里终于酸涩起来。郑陆生气了。郑陆生气了便会不理人。陶承柏最受不了这个。小的时候郑陆闹脾气陶承柏会尽一切办法去哄他,赔礼道歉,跟前伺后。如果说郑陆的脾气有一部分其实是陶承柏给惯出来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上一次两个人闹矛盾还是在高一的时候,陶妈要把陶承柏带去省里,陶承柏一万个不愿意,发挥了不闹则已闹起来就是只倔驴的脾气,跟父母大吵,闹得陶爸暴跳如雷陶妈垂眼抹泪的,最后陶承柏差点被陶承业打成了猪头肉。晚上陶承柏来看郑陆,一头一脸的伤,涂满了紫色的药水,把郑陆心疼得差点哭出来。郑陆拉着陶承柏的手臂,哽着声音劝陶承柏别闹了,去就去呗,省里的学校好条件各方面都好,陶承柏本来成绩就优秀以后准能考个好大学。陶承柏怔怔地,也没听完,气的掉头就走了,两天没理郑陆。其实陶承柏哪会不理他,只是忙着和父母挣主意呢。
结果当然是陶承柏胜了。陶承柏顶着一脸的伤跟父母保证,一定听哥哥的话,一定好好学习好好练功。只是之后的半个月郑陆都没有搭理他,把他急得嘴边上起了一层燎泡。
郑陆在舅姥爷家一直呆到开学。陶承柏掐指算着,整整十二天。
☆、8 第八章
郑陆坐在棕床上曲着双腿,胳膊架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望着面前一大片瓜地,面无表情天长地久地出神。乡间的风很爽也很野,他来了十来天了,虽然尽量不去晒大太阳,但是光是吹着风就已然黑了不少。
床底的凉席上还趴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削少年,正翘着腿用脚板顶床,一边捂着嘴小声地跟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抱怨这里条件如何艰苦:没有飞机场,没有火车站,客运车上卖票的跟路匪恶霸一样凶残。房间里装的是单机制冷的古董空调,太阳能还要用抽水机充水……严啸是舅姥爷家的外孙,昨天跟着母亲刚从北京来,有一点被迫体验生活的意思。
严啸自以为对哭河头这个地方是没有任何期待的。只一天半的时间,他已经寂寞如雪了。和同龄的孩子没有共同话题玩不到一块,也谈不上有什么娱乐,他倒是很想和郑陆亲近亲近,他觉得这个小陆哥哥很得他的眼缘,看着就舒服。对于他喜欢的他会温和如水上赶子去表达善意。可惜这人总是懒洋洋地问一句答一句,并不怎么爱搭理他的模样。他心里有一些失落,这里竟然有人这么不待见他。
地头上一个半大小崽子穿着大裤衩子下到一处水塘子里掏虾,更小一点的两个孩子站在岸上围观。一时三刻大旭拽着岸上的草丛从水里爬上来,把手里的一只大马虾往红色塑料桶里一扔。往前跑了几步,到了一个更大的鱼塘子边上,短裤一褪,露出半个白白的屁股,和身上其他地方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要在小水塘子里掏虾,所以他把尿排在了大鱼塘里。
四周一片安静。
忽然响起两声小孩子的大声尖叫,郑陆吓了一跳,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往地头看去一时不见了大旭的影子,岸上的孩子正盯着水里瞪大了眼睛,还在不时叫唤。水塘子浅,应该不会有事吧。郑陆正要伸出两条腿到床下找鞋,这时候底下已经有个身影箭一般地翻身冲了出去。看那速度和边跑边脱上衣的潇洒身姿,郑陆就知道事情要坏,就在严啸大手一挥,将T恤随手掷在一个大西瓜上的时候,郑陆已经紧随其后,大声叫起来:“别急,别跳。”然而为时已晚,严啸已经跑到了岸边,见大旭在水里上下翻飞地扑腾,一刻也没有停留,以一个异常优美的入水姿势一个猛子就把自己的头毫不手软地插/进了塘底的臭淤泥里。
水塘其实很浅。小孩子尖叫是因为好像看到了一条小水蛇,大旭则是被惊得一屁股歪到水里去了。
郑陆顾不上脱衣服扑扑腾腾地也跟着下了水,河底淤泥太厚,湿滑难走,郑陆甩起胳膊腿以最快的速度摸到了严啸的腰,拔萝卜一样把严啸从塘底捞了起来,就着脏水把他一头一脸的烂泥先涮了一把。严啸当即惊天动地地大咳起来。
岸边只有杂草能借一点力,郑陆托着严啸,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弄到了岸上。大旭早把桶里的虾全倒到了地上,险伶伶地斜着身子伏在塘岸上提了一桶水来给严啸洗眼睛,鼻子里的淤泥。
严啸用小孩子准备撒泼甩赖一样的姿势坐在地上,闭着眼大咳,后来仿佛是咳出了满脸的泪来,以致于已经洗干净了,他还是闭着眼,仿佛因此而不好意思再张开了眼似的。两个小的蹲着围在边上,不时为他摘一摘头发里的浮萍草,其实眼睛里都有点笑嘻嘻的,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
几人一齐肚皮朝天地躺到了大路上。郑陆这时才觉出了满头满脸的热汗。烈日照在眼皮上,闭上眼也是一片微红的明亮,热得皮肤上有一种细小的刺痛感。
忽然间手被盖住了,郑陆睁开眼睛侧过脸,严啸还带着脏泥的手掌盖在自己的手上,泥已经干了是种灰白的颜色,掌心软绵,皮肤表面上脏兮兮的,底子却是异常白皙,泛着一种健康的光泽。顺着严啸的细细的手臂一直向上看,锁骨斜飞到肩膀上方,是一种少年未长成的瘦削。眼角还是红红的一片,那双眼睛里此时尽数散放着善意的想与自己亲近的目光:“谢谢你,小陆哥。”严啸说着握了握郑陆的手,声音里多少夹着一些尴尬。救人不成,反倒差点被泥呛死。
郑陆不置可否,只是此刻再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却觉得是无比想笑,越想越觉得搞笑,可又怕严啸着恼。最后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笑得杏仁眼眯成了一条缝,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大旭和另两个小崽子这时候抬起脑袋看他,不失时机地齐声大叫:大河马!
严啸的脚大概是被水底的玻璃划到了,流了一点血,很疼,所以最后是被郑陆背回去的。严啸有一点不好意思,想找点话聊,又怕郑陆因为说话会更累,因此一路上都是个犹犹豫豫的状态。不远的一段路,把郑陆累了个半死不活。不长不戳的头发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汗,正好滴在眼角边上,又热又痒。郑陆气喘吁吁地想,要是陶承柏在就好了。
第二天严啸脚就好了,自动要陪着郑陆到村里的那间理发店剪头发。理发店很小,卫生环境堪称恶劣。理发师身量修长,年轻而明亮——一头大爆炸式的黄发。事实证明郑陆的这个决定是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在不满意修,修了还不满意再修的情况下,最后郑陆被剃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寸头,最寸的那种寸头。
郑陆跟理发师一个坐一个站,在镜子里天长地久地大眼对小眼,郑陆用眼神表达他此刻很想立马将对方按在椅子上推成一个大秃瓢的愤怒。最后年轻的理发师羞愧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
郑陆没有给钱。
郑陆在心里骂陶承柏。本来明天就要回去了,大可以回家再把头发理一理,但是想到回去就要见陶承柏,他不知怎么的就犯了别扭,就想把一头乱发给剪了,结果,就是现在这么个结果。
“其实吧,这样也挺好的。”严啸跟在郑陆后面,一面出声安慰,一面在心里大笑。
“滚蛋。”郑陆头也不抬,气得话都懒得说一样。
严啸快跑两步,把头伸到郑陆面前:“真挺好的的,哥,头发短人精神。”昨天还是小陆哥哥,今天就简单剩下一个哥了。
郑陆一掌罩到他脸上,用力推开。严啸顺手攥住了他的胳膊,脸上笑嘻嘻的。
回到舅姥爷家,小舅妈已经开始做午饭了。今天村长家里老爷子出殡大摆流水席,家里人去帮忙的帮忙,吃酒席的吃酒席,只一个小舅妈留在家里给几个孩子做饭。
吃完饭,郑陆回楼上想睡午觉。靠在床头把自己的作业检查了一遍,都写完了。百无聊赖地把陶承柏专门给他写的解题笔记本子拿过来翻看,陶承柏的字如其人,工整,遒劲有力。解题步骤详细,条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