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抓稳了,可别掉下来。”
小姑娘双手仍拢在唇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苇青,似乎害怕一个错眼,就叫他失手从树上掉下来一般。
若是换作别人,忽然看到树下冒出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不定脸上就得有什么表情变化了。偏小兔江苇青原就不是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加上这具躯壳里住着的又不真是个孩子,所以他只那么垂眼看着那小姑娘,竟没吱一声儿。
小姑娘见他不吱声,不由疑惑地歪了歪头,问着他道:“你能下来吗?还是……还是要我去叫人救你下来?”
小兔抬眼看看林子深处,辨了辨鸟雀惊起的方向,然后又垂眼看看那个小姑娘,一言不发地从树上跳了下去,惹得那个小姑娘又捂着嘴惊呼了一声,他则连个眼尾都没给那小姑娘递一个,便向着鸟雀惊飞的方向走了过去。
宋三姑娘宋欣悦捂着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眨了好半天的眼没回过神来。长这么大,只要她有心卖好,还从来没人这么不赏脸的,偏这小孩儿竟不搭理她。这不禁叫宋欣悦有点不太甘心。
而且,虽然这孩子穿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看着像是附近村庄里的孩子,可那身形气质,却是一点儿也不输城里的大家公子。且不说他那眉眼俊秀得跟观音大士面前的金童似的,便是那细腻洁白得似半透明般的肌肤,就不比她差了多少。
一向爱收藏个美丽物件的宋三姑娘又眨了一下眼,便提着裙摆向那“小金童”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还冲那孩子的背影喊着:“哎,小哥哥,等等我!”——虽然她觉得,许这孩子年纪还没她大,但她自小就知道,嘴甜没坏处。
可那孩子明明都听到她的叫声了,却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不过,他也没有阻止她跟着他就是。
宋欣悦跟在江苇青身后,一边锲而不舍地跟他搭着话,一边向四周张望着。见他竟是往林子深处走去,她赶紧冲着江苇青又叫道:“小哥哥,别再往前走了,再过去林子就深了,会迷路的。”
江苇青仍是没理她,依旧头也不回地往林子深处走着。
宋欣悦不禁瞪着他的背影不悦地鼓了鼓腮。想着她大哥曾再三告诫她林子深处那些可怕的蛇啊鼠的,小姑娘有些害怕,想要回头,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走这么个漂亮的“小哥哥”。她犹豫着向左右张望了一下,却是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中竟跟着这个“漂亮哥哥”走出很远了。若要她一个人往回走……她还真有点不敢。于是迫不得已,她只好提着裙摆又朝江苇青追了过去。
江苇青只当身后没跟着个聒噪女孩的,只自顾自地那么往前走着。直到走到一片半坡地上,他站住,支楞着耳朵又听了听,然后抬头朝着一个方向喊了声,“双双!”
宋欣悦正疑惑着他这是在叫着谁,突然就听到那个方向有个声音答着他:“哎!”
那声音清脆而响亮,听着像个女孩的声音。
宋欣悦顺声抬头看过去,就只见那树木沿着半山坡往上越长越密。最浓密处,那树冠连成一片,看着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几乎都叫人看不到树干。而那声音,便是从那绿色最浓处传来的。宋欣悦歪着脑袋往那片树木间瞅了又瞅,竟就是没看到那说话之人到底在哪里。
只听得那声音又道:“你站在那里别动,这下面有芒草,别划伤了你,我这就下来了。”又道,“我找到一窝鸟蛋。”
随着树叶一阵哗啦啦的乱响,宋欣悦这才看到那绿荫丛中冒出个青灰色的人影来。人影远远地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却是“咦”了一声,忽然一甩手,就只见一道细细的黑线从那人影的手里飞出,宋欣悦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黑线是什么,树上的人影就跟着黑线一荡,从一棵大树荡到了另一棵树上。随着那根黑线的几起几落,只转眼间,那青灰色人影就荡到了他们的面前。
直到这时宋欣悦才看清,那像猴子般在树上荡来荡去的,竟也是个孩子。而那像蛛丝般吊着这孩子的黑线,则是一条长长的皮鞭。
那孩子落下时的身姿,与其说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倒不如说是飘下来的。孩子落到他们面前,一边好奇地看着宋欣悦,一边抖了抖那另一端仍系在树上的皮鞭。皮鞭落下时,跟条黑色缎带似的在空中形成一道波浪纹。那孩子也不抬头,只那么随意抬手往空中一抄,便极潇洒地将那条长鞭折成几折收入了手掌心里。
如果说宋欣悦一开始跟着小兔跑,是因为不甘心被这么个“漂亮的小哥哥”冷落,那么这会儿看到雷寅双耍鞭子的狂霸拽酷,这孩子立时就忘掉了那个“漂亮哥哥”,只着迷地盯着雷寅双一阵打量。
然后,宋欣悦的眼忽地就又睁大了。
眼前的两个孩子,竟是一模一样的装扮。同样的青灰色衣裳,同样的深蓝腰带,同样的灰色裤子,甚至连脚上的鞋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色圆头布鞋,更别说那一模一样的、以同样的青灰色布带扎束在头顶心里的高高马尾辫了。虽然这二人从脸型到五官相貌生得都并不像,且一个生得极黑,另一个又生得极白,宋欣悦仍是一下子就在心里认定了,他俩应该是少见的双胞胎。
——至于说雷寅双和江苇青为什么总穿一样的衣裳……话说那鸭脚巷的三家人里,就只有王家有当家主妇,所以三家人的衣裳鞋袜一向都是由板牙娘和板牙奶奶一并打理的。那板牙娘最是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知道东西买得越多,店家能给的折扣就越多,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鸭脚巷里不分男女老少,便总有那么几身颜色面料一样的衣裳了。小兔身上的衣裳是板牙长高之后穿不下的旧衣裳。因有一次雷寅双无意中跟小兔穿了同一颜色面料的衣裳,叫镇上的人都说他俩像双胞抬,之后她就总故意找着跟小兔同样的旧衣裳出来跟他凑着对……
宋欣悦打量着雷寅双时,雷寅双也在打量着她。
“哟,”她看着宋欣悦打趣着小兔道,“我说小兔,没想到你手脚够快的呀!我这不过才打了几只鸟儿的功夫,你就替你自个儿找了个小媳妇儿?”
江苇青可不高兴她开这样的玩笑,便横了雷寅双一眼,将手伸过去,道了句:“不早了,回吧。”
雷寅双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去握他的手,却是直到看到手上拿着的鸟巢,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便献宝似的把那只小巧的鸟巢递到江苇青的面前,笑道:“看,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巢,还有三颗蛋。”
虽然雷寅双是递过去给江苇青看的,可抢在江苇青之前就把头凑过来的,却是宋欣悦。
“呀,”宋欣悦道,“你把人家一家都连锅端了,这样好吗?那人家父母回来,看到孩子没了,家也没了,得多可怜啊!”
雷寅双一愣。说实话,从小到大她都不知道掏过多少鸟窝了,却是从来没想过那鸟父母的感受……
她不禁看着那小姑娘一阵猛眨眼。要说雷寅双也算得是四乡八镇的“孩子王”了,江河镇周边村子里的孩子,只要是到过镇子上的,少有她不认得的。何况这小姑娘还长得这么漂亮,她再没有不记得的道理。可她偏偏就是不认得她……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似乎要比她小一些,那个头儿比小兔江苇青还要更矮些,偏又矮得娇娇俏俏地很是讨人欢喜。
雷寅双总说小静是个“看脸的”,其实她多少也是个“看脸的”。当初她之所以一眼相中小兔,想要留他给自己做弟弟,其实多少也有看小兔长得好的因素夹杂其中的。如今见这小姑娘生得可爱,且还跟她一样,是一副自来熟的禀性,这不禁叫雷寅双感觉无比亲切。于是她冲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鞭梢蹭着鼻梁道:“这个我倒没想到过。”又道,“我弟弟身子不太好,我才想着掏些鸟蛋给他补补的。要不,我就只拿一个……不,还是两个吧,剩下的一个,送回去?”
宋欣悦再没想到,雷寅双不仅没觉得她这突然的插嘴很冒失,居然还一副跟她有商有量的模样。她不由抬眼飞快地把雷寅双打量了一圈,笑道:“好……”
她那个“呀”字还没说口,就听那个“漂亮哥哥”打断她道:“不好。”
江苇青绕过宋欣悦,走到雷寅双的身边,伸手接过那鸟窝,对雷寅双道:“你可还记得大壮家廊下的小燕子掉下来,大壮奶奶不让我们碰的事了?”
“啊,对,”雷寅双一点就透,立时道:“大壮奶奶说,人手碰过的东西,大鸟都能闻到味儿,就再不会靠前了。”她看着那鸟窝,遗憾道:“怕是就算我们把这鸟窝还回去,大鸟也再不会回来了。”又对宋欣悦笑道:“下次吧。下次我再不连窝端了。这一回……”她看看那鸟蛋,再看看小兔,“还是烤着吃?”
“蛋还能烤着吃?”宋欣悦惊奇道,“不会烤炸了吗?”
雷寅双立时笑了起来,道:“你当这是栗子呢,不会炸的。”她看看她,这才想起来问宋欣悦:“对了,你是谁呀?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又打趣着小兔,“你从哪里捡来这么个漂亮的小媳妇儿?”
虽说宋欣悦看上去很小只的模样,可在这一方面,却是比雷寅双开窍早得多,不禁红了脸,捏着衣袖噘着嘴道:“大哥哥说什么呢!我才不是这小哥哥的小媳妇儿呢!”
这一声“大哥哥”,把雷寅双叫得愣了愣。她扭头看看江苇青,再低头看看自己,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却是没有解开她的这个误会,道:“那你是哪个村子的?”
宋欣悦道:“我家在县城,不在这附近。不过我家有个庄子就在这里,沿着那条河向南一点点就是了。”又道,“我姓……”
“宋!”雷寅双立时指着她笑道,“我猜你姓宋,你爹是县里的宋举人,可是?”
宋欣悦一阵惊奇,“你认得我?”
雷寅双摇头笑道:“我倒是不认得你,但我知道你家的庄子。当初你家建那个庄子时,还请我爹过去做了几天活呢。”又道,“我叫雷寅双,这是我弟弟,小兔。你叫什么?”
“我叫宋欣悦,”宋欣悦笑道,“在家排行第三,家里人都叫我三儿,两个哥哥也可以叫我三儿。”
雷寅双笑道:“那我们可不能叫你三儿了,我家有个姐姐小名也叫三儿,这可要重起来了。”
“你多大?”忽然,一直没跟宋欣悦说过话的小兔问着她。
“我九岁了,下个月的生辰。”宋欣悦笑道。
“啊,”雷寅双笑道,“那我比你大,我是正月里的生辰。至于小兔,”她伸手过去勾住小兔的脖子,笑道:“比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忽然叫小兔在她腰间捏了一把。小兔截着她的话,对宋欣悦道:“我俩同一天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