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的时候雷寅双没感觉,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被那两个人实打实地打到过,可脱衣裳的时候,那感觉就来了。她只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疼,特别是肩上。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闪开了的。看来大人的拳头和孩子的拳头到底分量上还是有区别的,当时感觉只是轻轻蹭了一下,结果被打着就是被打着了……
雷寅双呲牙咧嘴地泡进澡盆里。此时仍是半夜时分,板牙娘给她留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盯着自己的胳膊腿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有什么青紫的痕迹——倒未必是身上没个痕迹,而是她一到夏天就晒成个煤球状,便是这会儿真被打青了,一时也看不出个状况。
要说这小老虎一向都觉得自己挺牛的,今儿跟两个大人过了过手,才知道,她那个“牛”字,也只能在孩子里面吹吹牛罢了。一向不服输的雷寅双兀自磨了磨牙,决定从明儿起,更加努力的练功。
雷寅双一边想着,一边冲自己握了握拳。油灯下,拳头在墙上印出老大一个影子。看着那影子,她忽地就想起花姐背着光时,那极为诱人的身体曲线来……
想着花姐的凹凸有致,小老虎猛眨了眨眼,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头一次,她意识到,等将来有一天,她的胸前也会和花姨一样,鼓起两个“大白馒头”……
虽然厨房里只她一个,那门窗也关得好好的,熊孩子雷寅双仍是缩着脖子鬼鬼祟祟地往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才再次低下头,瞅着胸前一阵研究,甚至还好奇地拿手指戳了戳,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怎么会鼓起来……她正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问问“万事通”的三姐知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板牙奶奶跟板牙娘说话的声音。
“这小兔,真是人小鬼大!”板牙奶奶笑道,“才几岁大的小毛人儿,竟还知道害臊了,都不肯让我给他洗澡,非得自个儿洗。也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
小静在一旁笑道:“奶奶,别说是您,除了双双,您看他什么时候叫别人碰过他?”
“是哟,你不提我倒忘了。这小子,平常看着挺乖巧的一个娃儿,偏竟有这么个怪毛病。不过如今看着倒是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我还记得他才刚来的时候,连他姚爷爷给他把脉,他都要把手腕子搓上半天的。”又笑道,“不过小孩子小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拿双双来说,小时候离了她的那只布老虎,连觉都睡不着的,如今倒再看不到她抱着她的布老虎了。”
厨房里正洗着澡的雷寅双手下忽地就顿了顿。她娘告诉过她,那只布老虎是她还没出生时,她娘亲手给她缝的。三家人一路逃着兵荒,把什么都给丢了,唯这只小布老虎竟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她娘去世后,她就舍不得再抱着那只布老虎睡觉了,还特意让她爹给她做了个小樟木盒子,把那只布老虎收了起来……
“娘……”外面,板牙娘似乎也想起了那只布老虎的来历,便随口指了件事,打断了板牙奶奶的唠叨。
板牙奶奶答了板牙娘的话后,又问着她:“双双呢?还没洗完?”
门内的雷寅双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隔着门应了一声:“好啦好啦,这就好啦!”然后拿起瓢舀着水往身上冲去。
许是被板牙奶奶刚才的话勾起了心思,一向没有板牙奶奶那么感性的板牙娘也跟着忍不住叹了句:“这一个两个的,不过眨眼的功夫,竟都长这么大了。”
“是呢,想当年……”老太太应着,忍不住又说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
那兵荒马乱年月里的故事,鸭脚巷的孩子们耳朵里都快听出一层茧子来了。也就只有在大人面前装着乖萌的小兔有那个耐心,听着板牙奶奶念叨那些连他都已经听过好几遍的故事。
等雷寅双顶着一头湿发从厨房里出来时,就只见板牙娘正指挥着小静和板牙他们几个把桌子板凳从屋里搬出来。板牙奶奶则背对着雷寅双,坐在凉床边缘处,一边给小兔讲着当年逃兵荒的事,一边给他身上抹着药酒。
此时小院里已经挂起了好几盏灯笼,可因为有板牙奶奶挡着,叫雷寅双一时看不到小兔到底伤得如何了。偏她洗澡的时候一时大意,叫水湿了她的鞋,她这会儿脚上趿着的,是她爹洗澡时穿的大竹板拖鞋,比她的脚要大了三圈都不止。她穿着那鞋往凉床那边才走了两步,就差点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个跟头。
板牙娘见了,喊了声,“才洗干净的,看再摔一身泥!”便过去一把将她抱到竹凉床上,她则转身进厨房替雷寅双收拾澡盆了。
直到坐到凉床上,雷寅双才发现,这会儿小兔正光裸着个上半身,让板牙奶奶往他的胸前抹着药酒。
便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她仍是能够清晰看到,小兔的锁骨下方印着块巴掌大的青紫。偏他还生得白,那雪白肌肤衬着那块青紫,却是愈发地醒目了。
她正盯着那块青紫看时,小兔忽然伸过手来,微凉的指尖轻触着她的唇角,问着她:“疼吗?”
“什么?”她一愣,抬起头来。
就只见小兔微拧着眉尖看着她的嘴,手指再次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角,道:“这里都青了。”
“啊,是吗?”雷寅双抬手摸摸唇角,话音里仍带着几分心不在焉。那两只眼却又一次不自觉地从小兔胸前的那块青紫,落到其下两个微微突起的粉色小珠上……
若说小兔的雪白衬得那块青紫更加吓人,那么,这两点粉嫩,则被衬得更加粉粉嫩嫩了……
呃!
等意识到自己的眼在看着哪儿时,雷寅双的脸上立时一阵发烧。她忙不迭地转开眼,捂着唇角支吾道:“那个,我不记得我有被他们打到这里了……”
直到雷寅双头发上的水滴到板牙奶奶的胳膊上,板牙奶奶才注意到她正顶着一头湿发,便回头喊着三姐道:“拿块巾子过来,帮双双把头发擦擦。”又责备着双双道:“真是的,这头发竟也不知道擦一下。等打湿了衣裳,黏在身上,看你难受不难受!”
三姐拿了巾子盖在雷寅双的头上,狠狠地把她的脑袋一阵乱揉,笑道:“她要知道讲究这个,就不会被人叫作‘虎爷’了,该叫她‘虎妞’才是。”
“我才不是什么‘虎妞’呢!”雷寅双立时就炸了毛。不知为什么,打小她就特别反感人叫她“虎妞”,甚至因此没少跟人干仗。
可惜的是,她这只小老虎在鸭脚巷众人面前一向是只纸老虎,明知道她不高兴人这么叫她,板牙奶奶仍捋着虎须,笑话着她道:“是呢,怕就是这‘虎爷’叫坏了,竟把她叫得都不知道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了。”
这会儿板牙奶奶已经给小兔上完了药,正拿过他的衣裳,准备帮他穿起来。
小兔赶紧接过衣裳,笑道:“奶奶,我自己来。”说着,拿着那衣裳抻了抻上面折叠的印子,然后才抬着手臂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衣。
如今小兔在鸭脚巷落脚也快有两个月了,因此,三家人多少都知道,这小兔是个爱整洁的,竟是看不得衣裳上有一点皱褶。每次出门前,他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而因着他的到来,一向不怎么讲究的小老虎倒因此也跟着变得整齐了不少——要知道,小兔出现以前的小老虎就是个玩心重的,便是头发散了一绺,或者衣领歪了,甚至鞋尖破了,她都能那么毫不在意地往街上跑。
板牙奶奶看看过于仔细的小兔,再看看过于大咧列的小老虎,不由摇头笑道:“你们这一虎一兔,真该揉在一起和巴和巴,重新再捏两个小人儿出来。一个太讲究,一个就太不讲究了。你俩到底谁是男孩谁是女孩啊?!”
要说雷寅双长这么大,虽然常常被人问着她“到底是男是女”的问题,今儿却是她头一遭真正把这个问题听进了耳朵里。她抬头看看盘腿坐在她对面的那只雪白小兔,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只晒得黢黑的小虎爪子,不由一阵自惭形秽起来……有生以来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姑娘家……
三姐替雷寅双擦着头发时,板牙奶奶则过来给雷寅双的胳膊腿上抹着药酒。从来不怕疼的小老虎,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地喊疼。
小兔听得心头一阵打颤,赶紧过去接了板牙奶奶手里的药酒,对板牙奶奶道:“我来吧。”
板牙奶奶将药酒递给小兔,奇怪道:“这孩子不是打小就不怕疼的吗?怎么今儿疼成这样了?别是伤到骨头了。”
三姐扭头看看雷寅双的神色,忽然在她脑袋上拍了一记,笑道:“你个小白痴,你以为你这么大喊大叫地怕着疼,你就像个姑娘家了?!”又抬头对板牙奶奶解释道:“奶奶才刚不是说她不像个姑娘家嘛,这丫头大概是觉得姑娘家就该是怕疼的,所以才这么大喊大叫来着。”
顿时,被道破心思的雷寅双咬着舌尖不吱声了。
板牙奶奶愣了愣,拍着大腿就乐开了花。才刚收拾完澡盆的板牙娘从厨房里出来,也一边放着卷起的衣袖一边笑着。小静和板牙更是不给面子的一阵哈哈大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李健倒是说了一句:“双双这样挺好的。”
小老虎听了,便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对着李健吐着舌尖做了个鬼脸。
看着她和李健相互打着眼风,正把药酒倒在掌心里搓着的小兔,那手忽地就是一顿,然后垂眼拉过小老虎的胳膊,学着板牙奶奶的模样,给她的胳膊上着药。
感觉到胳膊上的力道,小老虎从李健身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小兔的手,心里忍不住一阵感慨。
刚才她喊疼,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的。而那份痛,却不仅仅只是她伤处的痛,还有被板牙奶奶那搓板似的掌心搓揉的另一种痛——板牙奶奶辛苦了一辈子,那手掌上全是茧子,搓在人身上,简直就跟刮刀一般。
而小兔的手掌心里则是软乎乎的。虽然他推拿的力道并不比板牙奶奶轻了多少,雷寅双却是一点儿没感觉到痛。
小兔握着小老虎的胳膊,专心地推拿着她胳膊上的青淤。那低垂的眼睫覆着眼眸,在他白净的脸庞上投下一道月牙状的阴影,使他看上去有种陌生的阴沉和抑郁。
雷寅双眨了眨眼,忽然很不愿意看到他这模样,便抬起手想去碰他的眼睫毛。
想着心思的小兔被她这突然伸来的手惊得猛地往后一缩,再抬起眼来时,那道阴影已经飞逝不见了。
雷寅双不禁满意地笑了,弯着腰伸手过去,又碰了碰他的睫毛,道:“你的眼睫毛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