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听说戴权亲自来了,喜不自禁,对着镜子仔细描眉,眉眼间踌躇满志,心道:她这样的人物,守着薛蟠已经是十分委屈,倘若坐视薛蟠做大,等薛蟠日后嫌弃她人老珠黄又不温柔和气,她还不如抓住时机,踩着薛蟠一步登天。
描 画完了眉眼,王熙凤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 洋缎窄e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便柳腰款摆地向门外去,出了门,路过平儿房外,见薛蟠背着手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瞥了他一眼, 便向前头会戴权去了。
还没进前厅,王熙凤便说道:“有劳公公久等了,若是跟小李子说的话叫公公不高兴了,我这边给公公赔不是了。”说着,进了厅便款款下拜。
戴权忙虚扶她起来,略一抬头,便被她鬓发间明珠耀花了眼,暗道好一个粉面含春威不露的薛大奶奶,忙说道:“大奶奶的话占了正理,咱家哪里敢不高兴。”
“公公坐吧。”王熙凤素手一摆,请戴权往上头坐。
戴权也不推辞,坐下后,又请王熙凤也坐,先说:“薛大爷呢?”
“叫公公笑话了,家里偏房生产,大爷守着呢。”
戴权看王熙凤笑盈盈地说,就想这薛大奶奶好大度,于是正色道:“咱家有话要跟奶奶说,还请奶奶屏退左右。”
王熙凤笑道:“公公有话直说吧,前后都叫人看着了。”
“大奶奶果然聪明。”戴权称赞道,又想王熙凤实在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薛蟠粗枝大叶的,哪里配得上她?于是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咱家是奉了皇命将皇库里的东西拿出来叫薛大爷卖的。”
“早料到了,戴公公走过的路比我们走过的桥都多,也就我们大爷急着赚钱不明白,我心里门清呢。”王熙凤含笑说。
戴权又在心里喝了一声彩,笑说:“既然是这样,咱家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主上请大奶奶将皇库里堆积不用的玩意,花了高价卖给周、吴两家,甚至是其他王公人家。”
王熙凤急蹙眉道:“周、吴两家是花了皇家的银子买热闹呢,用皇家的银子买皇家的东西,不知主上这样做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用管了,只依着主上的吩咐办事。”戴权说,看王熙凤依旧蹙眉,就笑道:“没听说过秋后算账么?银子虽到底回到主上手上,可进的是私库,可周、吴两家在国库上借下的银子,可都记在账上呢。”
王熙凤恍然大悟,随后不免想:那周、吴两家太太奶奶还敢在她跟前摆谱,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还不知道他们两家能撑到十年之后不。
“公公请主上放心,我原本就看这事十分不顺眼,只是人微言轻,没法子罢了,如今既然有主上吩咐,我便依着主上的吩咐行事就是了。”王熙凤两只手交叠在一处,她明白自己是做不了官了,但任凭薛蟠的官做得多大,总飞不出她的手心了。
戴权笑道:“咱家一准将奶奶的话转呈给主上。”
“先前多有得罪,这是孝敬公公的。”王熙凤笑着,就拿出一个匣子来,便双手送给戴权,嘴上说,“这可不是要公公转交主上的。”
戴权接了那匣子,打开见里头另有五千两,登时明白王熙凤先前那大义凌然不过事做戏,于是一张老脸乐开了花,指着王熙凤说:“薛大爷要有奶奶这份心思,将来大有可为呢。”
王熙凤笑道:“公公过奖了,实在是家里爷们撑不起场面,不得不如此。”
“明白人不用多说话,奶奶放心,咱家知道见了主上怎样说,日后咱家再来,也只跟奶奶说话。”戴权将匣子收了放入袖子里,就站起身来告辞。
王熙凤将戴权送出厅外,待戴权一走,就心潮澎湃起来,强按住欢喜地向后院去,才走几步,就听丫头来说“姨娘生了个哥儿”。
那丫头说完,战战兢兢,等着王熙凤发怒。
不想王熙凤云淡风轻地说:“快往各家里报喜去。”就理了理云鬓依旧向自己院子去,进了房里,正对着镜子卸妆,就见薛蟠忐忑地进来了。
薛蟠搓着手说:“都看过了说是姐儿,谁知偏是个哥儿。”
王熙凤对着镜子笑道:“是个哥儿不是更好?一对兄弟,有了什么事,也有商有量的。”
薛蟠讪讪地笑,又问:“满月酒要怎样摆?是个姨娘生的,不好大操大办。”
“平儿做姨娘时并未摆酒,如今不好不办。况且咱们是商户人家,人脉就是钱脉,合该将该请的都请一请才是。”王熙凤说,执意要叫平儿明白她大度着呢。
薛 蟠心里七上八下,暗道她原本听说是个姐儿就高兴地给准备衣裳,如今听说是哥儿,怎越发大方了?疑心王熙凤笑里藏刀,也不敢多说,犹犹豫豫地出来,待要去寻 薛姨妈商议,又唯恐薛姨妈教训他太过抬举平儿,于是在府里转了半天,瞅着空子钻进平儿房里,看平儿躺在床上,就走过去,悄声将王熙凤反常之举说出。
平儿累得睁不开眼,本要说薛蟠多事,忽地想起王熙凤的话来,于是越发柔弱地说:“你胡思乱想什么?她既然要大操大办,就由着她吧。她也是大家子出来的姑娘,先前年轻才不容人,如今年纪大了,自然看开了。”
“果然是这样?”薛蟠迟疑地说。
平儿向薛蟠伸手。
薛蟠忙抓住她的手。
平儿眨了眨眼,就说道:“她的心神耳目遍地都是,你当你跟红翠的事她不知道?别看她如今对着你还要说几句狠话,她其实很怕你呢。”
薛蟠忙说:“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再动一个丫头瞧瞧。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样卖力做买卖,就是怕你发达了,嫌弃她先前性子不好呢。”
“哪有那样的事。”薛蟠嘴上说着,心里却十分受用,又安慰平儿好生休息。出了平儿这,试探着在王熙凤面前跟小丫头眉来眼去,见王熙凤装看不见竟然也不敢露出不满之色了。
他原本畏惧王熙凤之威,已经打定主意要守着她跟平儿两个过日子,谁知如今王熙凤反而怕起了他,于是胆量上来了,又有平儿打掩护,便动起脑筋勾搭起王熙凤身边的小丫头。
一旦得手,便在心里得意非常。且见他越是如此,王熙凤越是殚精竭虑地做买卖,就想平儿所言不差,果然王熙凤是唯恐被他“秋后算账”,才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
有人替他做买卖,又不怕人搬空他家,薛蟠就乐得留在家中逍遥。三月里,薛姨妈催他出去办事,他就借口说等二哥儿的满月后再出门;四月里二哥儿的满月宴后,恰王熙凤那又买了几个俊俏的小丫头,他便又许给薛姨妈说等二哥儿的百日宴后,再正经地做买卖。
谁知进了六月里,出了二哥儿的百日宴,他依旧浑身犯懒,懒怠再出门。
薛姨妈终于瞧出不对劲,进了七月,就借口商量宝钗的事,将薛蟠引到花园子里来说话。
薛蟠听薛姨妈传唤,就摇起了扇子,慢慢腾腾地进了花园子中水亭子边上,给薛姨妈请了安,就在她对面坐下,嘴上说:“大妹妹才见过小李子,都说宝钗在宫里好得很呢。妈放心吧,有戴公公、常公公照应着呢。据大妹妹说,主上已经在皇后娘娘那跟宝钗下了两回棋了。”
薛姨妈坐在藤椅上,一边拿着茶壶倒茶,一边说道:“都是凤丫头说话,你又没向哪去,怎么太监来不见你,只要见她呢?”
薛蟠以为薛姨妈说的是男女大防,就说道:“妈太多心了一些,那些太监是阉人,有什么要紧?况且就算见了外男,大妹妹也是那样轻浮的人。”
“你到底是个爷们,也该出去办点正事。不能将买卖的事都推到凤丫头头上,她虽生了个哥儿,但自古道多子多福,叫她好好歇一歇,再生个哥儿才叫人安心。”薛姨妈苦口婆心地说。
薛蟠笑道:“妈抱孙子抱上瘾了?二哥儿才百日,就又要三哥儿了?”
“你这糊涂东西!”薛姨妈恨铁不成钢,“先前忙着家里的买卖还有个人样,如今怎么就又回到老样子了?”
薛蟠闷不吭声,半天说:“家里的买卖又没耽误下来,如今也是日进斗金,妈愁什么?还怕大妹妹将薛家招牌换成你们王家的吗?”
薛姨妈气道:“话不是那样说,你是个爷们,没有长久在家耽搁的道理。我前儿个听说凤丫头大喇喇地摆酒请柜上掌柜伙计吃饭呢。”
“这不好吗?妈总说我不会做人,如今大妹妹替我做了,妈又在背后埋汰人。大妹妹嘴甜会说话,戴公公、常公公都喜欢她,妈别忘了,宝钗在宫里还要戴公公、常公公帮衬着呢。”薛蟠说道。
薛姨妈被说得哑口无言,待要寻王熙凤的不是,又寻不着,只觉得她古怪得很,先前催促薛蟠上进,如今反倒有意买了俊俏丫头引着薛蟠在家流连。但若说王熙凤为什么那样古怪,她偏又寻不到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