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为难道:“广东出事后,那忠顺王爷不知为何就恨上我们王爷了,日日盯着王爷不放,怕此事王爷也帮不得你了。”
陈也俊笑道:“正好,我有事要告诉王爷,叫王爷免得再被忠顺王爷刁难呢。”
“什么事呀?我不信。”管家道。
陈也俊忙遮住嘴在管家耳边道:“不才手中有忠顺王爷令金陵贾雨村勾结洪总督贩卖火器给海外敌国的证物。”
“贾雨村?”管家闻言呆住,见陈也俊不似作伪,思量一番,这才领着他向中院去。
陈也俊一路思索着说辞,进了中院东厢房,望见水溶极有雅兴地在看文章,先恭敬请安,随后忙将折子呈上,又将自己为护住折子不慎将贾瑞踢死一事说了一通。
水溶翻开着折子,见其中将某处某日何等武器被人调换运走记载得清清楚楚,心里便满是疑窦,开口道:“你为何察觉到这等事,不禀报与你父亲?不拦截那些贼子?”
陈也俊忙道:“父亲耽与女色,曾与他说过两遭,奈何父亲不信。我想着非要拿了真凭实据说与父亲听,父亲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
“你只记下少了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证据,说是忠顺王爷、洪总督、贾雨村做下的事?”水溶面上含笑,心里恨贾雨村不仁不义,胆敢背着他与忠顺王府勾勾搭搭。
陈也俊躬身道:“下官仔细查看了足有数年,是以确定是这三人所为。”
“口说无凭,慢说是你父亲,便是我年少经的事少,也不肯信。”水溶眼睛一瞥,就凭这折子,是断然扳不倒忠顺王府的。
陈也俊怔住,当即跪下道:“还请王爷出手救我一救,不然下官青春正茂便要丢了官职,日后也不知会怎样收场。”一时动情,便拿手悄悄地去抹眼泪。
水溶不动声色,忽地面上一凝,“在旁人看来,贾雨村是谁的人?”
陈也俊愣愣地思量片刻,轻声道:“贾雨村能到金陵做官,是托了王爷的福。”
“那洪总督是死在谁手上?”
“……据说是敌国贼子手上。”陈也俊心虚地道。
水溶忽地怒目圆睁道:“你且与我说个清楚明白,何以你对洪总督、贾雨村所做之事一清二楚?何以洪总督出事,洪和隆会指明是本王下得毒手?”
“王爷?”陈也俊张口结舌,待要分辨,又被水溶厉色吓住,一则心虚,二则急于想出万全的说辞,于是吞吞吐吐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水溶原是试探陈也俊,此时,不禁认定了陈也俊有事瞒着他,冷笑道:“你若不一五一十说出来,就凭你当街杀人一事,本王不用如何,便可令你身陷囹圄,是发配还是杀头偿命,你自己挑吧。”
陈也俊掌心里沁出冷汗,万没料到北静王这样难缠,在义气性命间左右为难,忽地听见一声恍若惊堂木般的巨响,身子一颤,抬头见北静王眼神越发冷厉,胆寒之下,便选了性命,将昔日与贾琏、冯紫英、薛蟠四人商议下的事和盘托出。
水溶听了连连咋舌,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难道忠顺王爷会找上我王府,这般稀里糊涂地被人栽赃嫁祸,思来想去,他能想到的仇家也便只有我了。”脚步一顿,又问陈也俊,“你们商议之时,是否便打定主意要我背上黑锅?”
陈也俊忙摆手道:“下官们哪有这个胆量,还望王爷看在我们也是一片衷心的份上,千万莫将此事泄露出去。”
“泄 露?我只怪你们当初商议这事时不将我叫上,白白叫我替你们担了罪名。”水溶似恼非恼地道,又踱着步子,心想那贾琏城府何等的深不可测,倘若不是陈也俊意外 杀人求上他门来,他如今尚且被蒙在鼓中,便是哪一日中了忠顺王爷的冷箭,也不知所以然——但想那忠顺王爷如今未必知道贾琏真面目,又不觉在心里大呼痛快。
陈也俊听了水溶的话,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叫王爷枉担了罪名,是下官们所料未必的事,若知道会连累王爷……”
“哼,你料不到,贾琏未必料不到,他叫李诚捎信给我,只说世上的事并非非黑即白,据我看,他彼时怕就料到了会如此。我原当他是个蝇营狗苟之辈,不想他钻营得比我想得要多。”水溶叹道。
世上的事并非非黑即白,世上的情也并非非爱即恨。
水溶心知如今的局面,未必不是当今喜闻乐见的——毕竟广西总督通领两广,实在是出人意料地——又或者,是贾琏有意如此呢?毕竟,贾琏此番举动的矛头直指洪和隆,难说他此次不是为了铲除当今心腹大患才定下这计谋——如此看来,贾琏乃是当今的人了?
“王爷,如今父亲派人捉拿下官,官府怕也在捉拿下官……”陈也俊小声地提醒水溶。
水溶从思虑中醒过神来,开口道:“知道了,你随着他们去,那贾瑞乃是久病之身,又常年累月在你府外骚扰,未必不是要勒索你钱财,如此,他也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只是他插手了,陈家必定会被忠顺王爷看做眼中钉。
“多谢王爷,琏二哥他们……”
“放心,我与他们都是世交,况且此事牵扯甚广,本王也不敢贸然将此事说与旁人听。你只记着,不管你那官司如何,都莫将此事与第二人提起——也别跟贾琏、冯紫英他们提起你与我说过这些话。”水溶含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论如何,他都要做了黄雀。
势如骑虎,陈也俊忙答应了。
“去吧。”水溶挥了挥手。
“那折子……”陈也俊看一眼蛇纹石书案上放着的折子,若没这折子,若贾瑞不想偷这折子,他怎回死?
“留在我这吧,你若装糊涂,便装到底,不然,看仓库的猫儿眼睁睁地叫老鼠偷了粮食,猫儿岂会无罪?”
“是。”陈也俊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又磕了头,出了门,果然见衙役在门上等着他呢,于是便随着衙役去了。
先还以为会受几天牢狱之苦,谁知衙门里又送他回家去,只将他软禁在家中。家中自有好吃好喝、娇妻美妾,又连堂也不曾过过,于是陈也俊过了两日,便明白自己今次会逢凶化吉。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忽地看管陈也俊的两个衙役也去了,陈也俊只当风头过去了,便赶紧去上房去寻他父兄说话,谁知进了上房,便见他父兄个个捶胸顿足。
陈总督见了陈也俊来,没好气地道:“你倒落得自由了!”
陈也俊讪讪地道:“父亲不愿看儿子自由么?”
陈总督阴沉着脸不答。
陈也俊兄长便虎着脸道:“你自由了,我们一家子要喝西北风了。”
“这是为何?”陈也俊吃了一惊,心道神机营的事被揭发了?
他兄长丧生丧气地说:“小花枝巷的事被御史呈了上去,恰主上正在气头上,又不知哪位煽风点火又叫太上皇也知道了,主上想也不想,便定下一家革职查办。如今一家子的生计没个着落,眼看吃了上顿没下顿——又在京城中丢了大人,谁还管你自由不自由!”
陈也俊心下惭愧,但又觉若非他父兄色胆包天,又怎会被御史抓到?继而,又看他父兄几人有意不理他自顾自地围成一团商议着日后生计,就觉留在此处也没意思,又想自己大难不死,该去谢谢北静王,于是转身出去,回房换了一身新衣,又打发人备马,便要去北静王府上谢恩。
自然,陈也俊并不知,他侥幸逃过一难,是因北静王出手相助;他一家革职查办,也是因北静王出手相助。
北静王并不在府上,陈也俊在中院冲着王府上房磕了头,便又骑马上街,忽地想起自己踢死贾瑞虽是无心,但终究害得贾代儒老两口无依无傍,于是在街上买些酒菜并人参等物,令小厮拿着,便又拐向贾蔷家中。
陈也俊到了贾蔷家里,望见贾蔷门上贴了白纸,于是想着要去祭拜贾瑞一番,见贾蔷迎出来,便对贾蔷拱了拱手,径自向倒座房去,进了倒座房,便闻见一阵阵浓郁的药香,进了屋子里,便见贾代儒躺在床上,他老妻坐在床边不住抹泪。
“大姑爷来了。”贾蔷小心翼翼地道。
床上的贾代儒微微抬起头来,拿着手指颤抖地指着陈也俊,想着贾瑞死得凄惨,最后却判了个咎由自取,不禁愤恨起来,又看陈也俊红了眼眶,想着他若没了,老妻虽有贾蔷照料怕也不稳妥,于是将满腔怨恨忍下,开口问:“你是故意的么?”
陈也俊忙上前哽咽道:“哪里是故意的,是他抱着我靴子要偷我靴子的……是以,一时情急……”
又听见孙子污名,贾代儒老妻呜咽一声,撞向陈也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