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怔,见许青珩行了万福后并不起身,忙起身将她搀扶起来,算盘被人摸清楚了,不由地拿着手按了按鼻子,颇有些悻悻地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
“我知道二爷不是轻易与人交心的人,但妾身还不算愚钝,是以,二爷有话只管话里藏话地说,妾身一次猜不中,猜上两三次,总有中的时候。”唯恐这话叫贾琏不喜,许青珩说话时越发笑得温婉动人。
贾琏一滞,将托在许青珩臂弯上的手收回,扶额笑道:“你倒是看得开。家中管事们可来磕了头?”
许青珩原以为自己揭穿贾琏话里藏话之事后,他便是胡说八道,也会胡诌一些知心话与她“交心”,这会子看他越发坦然毫无局促之意,又觉是她将夫妻二字看得简单了。略收了心思,便道:“方才鸳鸯姐姐来说了一回,我将人打发了,只等二爷回来了再见。”
“现在叫人来吧。”贾琏理了理衣裳,因许青珩并未不依不挠,不觉又看重她两分。
“……不如去二爷内书房见?这总是内宅,虽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们,但倘或撞见姊妹们也不好。”
“也好。”
许青珩暗暗松了一口气,思忖着她倒要去瞧瞧贾琏日常起居之所是个什么模样。略拢了拢发髻,便紧跟着贾琏出门。
“二爷,昨晚上人多事杂,二奶奶的几个大箱子叫小子们胡乱放在后头厢房里了。如今将箱子抬了出来,究竟要放在哪里,还请二爷指示。”
才跨过大红雕花门槛,台阶下有一个落落大方的奶娘几个正在抹汗的壮实陪嫁媳妇,媳妇们身边果然是四五个红木金锁箱子。
只看箱子上锃亮的金锁红漆,并奶娘媳妇小心翼翼的架势,便知箱子里的东西价值不菲。
许青珩倒抽了一口气,脸色不由地有些泛白,心知这会子奶娘媳妇们又将规整好的嫁妆箱子抬出来,是为了给她“长脸”,可才进了门,就在贾琏面前显摆嫁妆之丰厚总不是好事。
“左右是你们姑奶奶的东西,待你们姑奶奶闲了寻了空屋子放着吧。”贾琏只瞅了箱子一眼,便拱手请许青珩与他并肩向前去。
许青珩眼皮子微微一跳,笑了一笑,便对奶娘秦氏道:“随便寻个屋子摆着就是,里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话音落了,便又随着贾琏向前走,才行到院门门房处,便听院墙外一道虽矍铄却难掩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秦婆子果然不省事,老太太先也说不叫她陪过来,果然才来就抢着在二爷跟前露脸。那箱子好端端的摆着,她又咋咋呼呼地叫人将箱子抬到二爷跟前作甚?”
许青珩听出是李嬷嬷的声音,咳嗽一声后便去看贾琏的脸色。
贾琏回头,瞧见那在他跟前露了脸的秦氏讪笑着立在原处,嗤笑一声,便回过身来,又若无其事地向前去。
许青珩只得随着贾琏出了院门,待到院子外,望见老嬷嬷颇有些尴尬地站着,便笑了一笑,听着贾琏跟老嬷嬷寒暄两声也不吱声,只管紧随着贾琏向前去。
“你这老嬷嬷倒是忠心。”贾琏眯着眼睛望了眼天。
许 青珩一愣,尴尬地笑了一笑,心知贾琏这又是话里藏话,思忖着管他心里多少弯弯道道,她只管问心无愧,于是笑道:“我委实不知这事,全是嬷嬷她太过爱惜我, 听闻我并不能掌管贾家钱财,才闹出这么一出。那秦氏是握在嬷嬷手心里的人,这一出绝不是她的主意。应当是嬷嬷她要借此试探二爷如此,是吝惜钱财呢,还是不 满我呢。爱惜钱财倒好,倘若是对我不满,她必要替我出谋划策,知晓二爷不满在哪里,我又当如何才能叫二爷满意呢——二爷只管放心,不管哪样,她是知道轻重 的,绝不会在明儿个就在祖母跟前胡说。”听见有人低低地哎了一声,回头见是婢女温岚提醒她不该将李嬷嬷的心思说给贾琏听,便又转过头来,琢磨这李嬷嬷乃是 上了年岁的人,见多识广,怕是叫李嬷嬷瞧出贾琏并未待她多亲厚了。
“原来嬷嬷是这么个意思,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叫人将箱子抬到我书房去,不然岂不是叫嬷嬷会错意了?”贾琏笑道,因早料到许青珩的人势必会不满许青珩并未能全权管家,于是也不将这等示威的小事放在心上。
“二 爷的意思是吝惜钱财,对我并无不满?”许青珩抿唇一笑,一笑之后,不由地又想,贾家先前诸多事端,皆是由嫁入贾家的外姓妇人引起,也难怪贾琏不肯立时就将 内外管家之权交托到她手上,她虽无意,但难保她带来的人里没有怀有鸿鹄之志,要“鸠占鹊巢”,在贾家大展宏图的人物,这却又是贾琏的忌讳。
如此琢磨着,许青珩便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若能用到贾琏的人,决不可用自己带过来的人。
贾琏微微将两手背在身后,抿了抿唇,瞧了瞧身边的许青珩,见她不像画眉时那般心思重重,这会子倒像是她自己释怀后边冷眼旁观来瞧他这小人如何小肚鸡肠呢,于是笑道:“你知道就好,人心险恶,我虽不常与人交心,但若交心,便绝不会收回。”
“小 人之心反复无常,哪个敢收?”许青珩嗤笑一声,见贾琏并不生气,心中料定贾琏并非对她不满,不过是时时刻刻将那“防人之心不可无”挂在心上罢了,见一路上 只有寥寥几位下人,并不似她往常出入的公侯之家遍地仆妇婢女,穿过巷子入了穿堂,在从一道穿墙游廊过去,便从后门进了警幻斋后院。
因 是贾琏日常起居之所,许青珩便不免处处留意,只见这警幻斋内外具是花团锦簇,花圃中山石果树栽培布置的满满当当,游廊上挂有各色鹦鹉八哥,游廊下摆着盆景 鱼缸,再进了那三间房中,便又见百宝阁上璀璨夺目,这一处设有黑白棋子交缠的棋盘,那一处是一堆雕刻坏了的桃核,隔着屏风隐约又可见书桌上尚有看了一半的 书、写了半张纸的字。
回头果然瞧见贾琏打发全福、全寿去召唤人来拜见新奶奶后,便十分惬意地盖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氆氇毯子斜倚在美人榻上看与好友的书信。
“果 然他人在这边才自在。”许青珩心里想着,先有些怅然,随后又释然,暗道他将自己个的屋子院子收拾得那般热闹,所用器物无一不花团锦簇,雅好又众多,可见他 是个于名利上不甘沉沦,于人情上也不甘寂寞的人,不过是仗着脸面生得好且又会花言巧语小心思又多,轻而易举便可引得红男绿女环绕,样样唾手可得,才被娇惯 成眼前这性子。
随手将贾琏每日常用的嵌螺钿云龙纹盖碗拿在手上看花纹,忽地眼前伸出一只手,随后便见方才还惬意的贾琏此时伸手夺过茶碗。
“也不知是昨晚上哪个喝醉酒剩下的残茶,吃不得。”贾琏笑了一笑,随手将茶碗递给全禄。
全禄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会子见贾琏说是不知哪个吃剩下的残茶,才要赌咒发誓说绝未叫旁人用了贾琏的茶碗,又警觉地闭了嘴。
许青珩笑了一笑,并不追问,又去瞧放在簸箕里的桃核,先去看那已然雕刻好的,便听贾琏道“喜欢只管拿去就是”,答应了一声,又去看那雕刻了一半的,才拿了那边上的黄铜小凿子比划了一下,面前果然又伸出来一只手。
“你来瞧我已经雕刻好的,若喜欢,只管拿到后头去。”贾琏笑着,便拿了簸箕下一个匣子递给许青珩,将凿子丢回簸箕里,就引着她在美人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后,然后又自顾自地看信。
许青珩心里已然明白这桃核雕刻好了,于贾琏而言就是无用之物,送人便也无妨了,于是将匣子放在膝上,却不去看桃核,也不再四处张望,只管边怡然自得地翘起脚尖看绣花鞋上缀着的东珠边想心思,暗道她先不理他,看他肯不肯先开口。
大抵是此时管事们各有要事,一时离了荣国府,于是过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总不见人聚齐了来拜见。
“你是不是要瞧瞧我日常起居的屋子?”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只管自娱自乐并不理他,便开了口。方才许青珩那副好奇模样他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怕她开口提一句将这些东西搬到后宅才故作不知。
“方才已经瞧过了。”许青珩温柔地近乎慈祥地道,微微眯着笑眼瞧着相貌风流倜傥的贾琏,“二爷应当是属猫的吧?”
人亲他,他就躲,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人远着他,他又要不甘寂寞地过来撩拨。要把猫抱在怀里,是该追还是该躲?
☆、第125章 一毛不拔
“堂堂许府千金,连十二生肖有什么都不知?”贾琏轻笑,因他素来话中有话,便不免去思量许青珩的弦外之音,旋即,又有些当局者迷地自觉已然待许青珩十分好,便不再费心去想。
许 青珩拿着匣子只管笑,虽此时如先前一般,待见贾琏对她深情一笑便不免恍惚,但出嫁前雾里看花,凭着对贾琏的一知半解,只当自己要嫁的是个近乎完美无缺的 人,于是不免要时刻鞭策自己以期匹配贾琏,如今进了门见识到他那些个小心思,才觉他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觉若要匹配他却也不难,如此一想,一大早遮在心上 的阴霾便彻底散去,不自觉地面上便浮现出笑容来。
贾琏微微蹙眉,见许青珩自顾自地发笑,心中隐隐有些不满。
“二爷,管事们来了。”全福进来道。
贾琏闻言,便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见许青珩头回子来,警幻斋中人便怠慢了,便道:“令人隔着帘子磕头吧,再拿了柜子上的玻璃盅给奶奶沏了玫瑰茶来。”
“不用吃茶了。”许青珩笑道,待贾琏在堂上坐下,便也在右边椅子上坐下。
她虽这般说,到底全福几个俱是贾琏教训过的,全禄依旧去里间架子上拿了玻璃盅来,须臾,便将一盏红艳艳香喷喷的玫瑰茶放在了许青珩手边。
红艳艳的茶汤配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盅,煞是好看。
“这玻璃盅……”许青珩有些迟疑,毕竟这内书房是贾琏招待一干知己好友的处所。
“没叫旁人用过。”贾琏体贴地答道。
“越 是客套的体贴越伤人。”许青珩在心里默念道,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眼眸微微移动,听着帘子外有条不紊的请安声,便将外头等人一一记下,忽地想起自 己带过来的小厮小幺儿们贾琏还未见过,才要提,又见一旁伺候着的全福、全禄几个大有迎敌的架势,又想贾琏心思细腻,他若不提起,那就是他有心不提了。于是 在她也不必自找没趣叫人来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