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仔细瞧瞧?倘或瞧出什么差错来,等见那些主事的管事管事媳妇,也好说出来服众,免得叫他们以为奶奶腹中全是草莽,对家中内外的事一窍不通。”李嬷嬷上前两步,虽苍老却又矍铄地重新将放在茶几上的账册递到许青珩手上,俨然是对许青珩的才学笃信不疑。
许青珩眼瞅着两位老嬷嬷并婢女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账册,哪里不知众人都以为这账册里记载着贾家传说中动辄上万两银子的进进出出,于是便对嬷嬷道:“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花销,哪里值得仔细看?”
王嬷嬷听了不信,凑近一些,笑道:“贾家这样的人家,哪怕如今跟其他人家来往不多,三节两寿的,这其中的往来,也不至于零碎喽。”
“那礼尚往来的事项,自有老例子摆着,外头置办了,依着老例拿了帖子送去就是,也犯不着交到我手上。”许青珩道。
王嬷嬷因许青珩说得模棱两可,于是面上露出迟疑。
李嬷嬷稍稍一怔后,冲着许青珩拱手作揖道:“恭喜奶奶做了管家奶奶,以后奶奶管着一家的进项花销,可不比当初做姑娘时轻快。”
温岚、五儿、六儿几个见李嬷嬷作揖,便也笑嘻嘻地满口喊着管家奶奶。
许 青珩唯恐众人不知情惹出事来,忙道:“快别那样喊,仔细叫人笑话。他们家里,上有老祖母,下有婶子,还有管事多年的小姑子在。依着二爷的意思,是且叫我管 着内宅的胭脂脂粉四季衣裳这些分例,但过一二年,叫人看出我的能耐,再将外头的庄子铺子交到我手上。”为显得自己心甘情愿,面上神色越发平静。
陪嫁来的嬷嬷奶娘乃至婢女吃了一惊,众人皆以为以许青珩的家世并贾琏素来的品行,许青珩应当是一入门便要做叱咤风云的管家奶奶,这会子见落到许青珩手上的不过是些琐碎之事,个个诧异之余,又颇有些不平。
“奶奶,二爷在贾家积威甚深,大小的事,据说都由他做主,只要二爷一句话,旁人没有敢不服的。”奶娘钟氏素来不肯先于两位老嬷嬷说话,这会子望见嬷嬷们俱不开口,便先说了一句。
许青珩轻笑道:“二爷不能总留在家中,难不成要总靠着他的威风服众?”
“……每月开销的银子,可有数目?”迟疑了许久,王嬷嬷开口问道。
许青珩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因不敢将贾琏的计划出京的事告诉旁人,于是也不多赘言。
“竟是一点奶奶做主的银子也没有?事事都要依着账册?”钟氏吃了一惊。
许青珩点了点头,笑道:“这样正好,嬷嬷妈妈们原说我出阁的年纪太小,如今差事轻巧得很,只管照本宣科,空下大好时光日日寻迎春、湘云几个丫头胡闹去。”
秦 氏待要开口,便见李、王二人齐齐给她递眼色,于是只得隐忍地住口,心说到底是琏二爷技高一筹,竟能叫她们姑娘那样死心塌地,如此这般,下人们磕头时有没有 贾琏陪着,倒也没甚差别,左右众人眼瞅着许青珩只管后宅脂粉月例等事摸不着要紧的进出银子,大底也要疑心他们新婚夫妇面和心不合了。
“我们且退下吧,老太太开恩,叮嘱说叫奶奶好好歇一歇呢,温岚且服侍奶奶睡下吧。”李嬷嬷笑道。
“哎。”
许青珩点了点头,只听一阵绫罗悉悉索索声,待众人都退出去了,略探着身子立在窗边,依稀听见一声轻微的碎言碎语,虽不曾听清,但料想当是陪嫁们在失望地议论她手上没有多余钱权的事。
“奶奶,宽衣歇一会子吧。”温岚小心翼翼地道,见许青珩在听外头的动静,便又柔声道:“奶奶,大家伙都只当以二爷在家里的派头、跟大爷的交情,还有奶奶的才干,一进门奶奶就要扛起管家理事的担子,毕竟老太太早不管事,家里又没个正经太太,是以才……”
“罢了,你闲时叫下头人仔细一些,莫叫旁人以为咱们才来,就兴冲冲地等着接管贾家百万家财。”许青珩站起身来,在床前站定叫温岚替她更衣,记起贾琏说要给她画眉,对着窗边穿衣镜,仔细照了照自己那柳叶眉。
“奶奶放心,咱们的人倒犯不上兴冲冲,只是贾家上下都以为奶奶要手握大权,恨不得将奶奶捧到天呢,若他们知道奶奶……怕又恨不得将奶奶踩到地上。”温岚小心谨慎地道,听不见许青珩说话,只得放下红帐后,便轻轻退了出去。
只 她一人在房中,许青珩身上并无疲惫,躺在床上拿着手摩挲锦被,想起昨晚上那有礼有节的温柔又细腻的触摸,越发睡意全无,翻身待要在枕上寻觅贾琏的气息,那 枕上又只有自己的香气,竟仿佛只有自己一人躺过,撩开帐子踱步下床,待要在房中寻些贾琏日常所用之物以知晓贾琏平日好恶,又见这新房委实是“崭新”无比, 一应器物,瞧不出一样是因贾琏常用而半新不旧的——既然没有日常所用之物,料想日后贾琏也不会在此地长久停留。
“真乃奇葩,竟有 不留恋闺房的。”嗤笑一声,许青珩恹恹地仰头躺在床上,枕着手臂,不觉揣测起贾琏不肯叫她管外账的真实心思,趿着绣花鞋寂寥地踢着葳蕤垂下的床帏,忽地一 扭头,望见一人身着红衣、丰神俊朗地倚着百宝格子抱着手臂看她,一怔后,立时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美人起床了?画眉否?”
许青珩愣了一愣,因那人妖娆一笑乱了芳心,随后不觉在心中叹息一声,隐隐猜到他特地赶来给她画眉,怕不是跟她一样惦记他,不过是唯恐明日回门她气色不佳,被许家人问起管家一事不好交代。
“好一朵奇葩。”许青珩心叹,虽已心思清明,但望见贾琏已经向明镜台走去,明镜中映照着一张俊秀面孔,心中一动还是答了一声画。
☆、第124章 夫君如猫
因是夫君亲自画眉,自然不需再累赘地问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只是新嫁娘许青珩心中藏了心思,于是这昨日洞房之所中,便少了许多的温存缱绻。
许青珩的若有所思,贾琏也是看在眼中,只是此时二人彼此挨着肩膀,依稀可感觉到彼此的鼻息扑在脸上,他自觉安逸,便也懈怠了,虽有随口就能胡诌出一通甜言蜜语的能耐,这会子也懒怠开口了。
半晌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声响,随后便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一个个成何体统”,须臾,门外有人清脆地通报道:“大姑娘、宝二爷来了。”
许青珩闻言立时站了起来,略整了衣衫,颇有几分驾轻就熟地摆出一副“长嫂为母”的和蔼可亲模样。
果然一阵环佩叮当声后,就见迎春已然另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宝玉也将一早在贾母处穿着的外头衣裳脱了,二人俱是已将许青珩当做自家人的架势。
“难 怪才跨过门槛,就有左一个妈妈又一个奶奶地拦着呢。”宝玉是依旧不通男女之事,但东边花园子里,李纨思忖着贾珠体弱,贾兰年幼王夫人为人刻薄,倘或贾珠有 个万一,她没有钱帛傍身,只怕难以为继,于是日常除了贾珠处的花销,便处处能省则省。于是东边花园子里王夫人身边一干人等不能从李纨手上抠出钱财,便暗自 将李纨记恨上,猜度着王夫人最恨贾珠偏袒爱护李纨,便得了功夫就今儿个在王夫人耳边说一句“大爷今日给奶奶戴簪子了”,明儿个嘀咕一声“大奶奶今日的发 髻,据说是大爷一边咳嗽一边亲自梳的”。这些婆子们的风言风语,明眼人一听便知不可信。奈何王夫人恨极李祭酒不能提携贾珠,巴不得得个由头训斥李纨,便也 懒得去分辨真假,但凡听见,便总要或苦口婆心或故作无意地当着贾母、贾政的面对李纨提上一句“知道你年轻贪玩,但凡事都应以大爷身子为重”等等意味莫名的 话。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不管李纨夫妇二人到底如何,东边花园子里众人已然认定李纨“不守妇道”。
宝玉年幼,尚且不能似王夫人并众 婆子媳妇那般从“戴簪子”“梳头”等夫妻间的细微小事便能遐想到李纨夫妻间的床笫之事继而想到李纨闺房内的“贪婪无度”,于是懵懂间,眼瞅着婆子们挑唆的 嘴脸十分可憎,又望着恰在韶华的李纨十分的温婉斯文,于是不明就里地,就将梳头、画眉、戴簪子等事当做雅事。
于是这会子宝玉一边懵懵懂懂地在心中暗叹竟有好运瞧见人家新婚夫妇画眉,一边拿着眼睛再三去看许青珩,口中还不忘似懂非懂地调戏许青珩一句。
原 本宝玉年幼,许青珩也不理会他这话,只是落落大方地道:“不知宝兄弟、大妹妹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说完眼瞧着迎春只管望着他们夫妇二人低头咬唇笑,又见 宝玉不住挤眉弄眼,便不由地向身后望去,才一回头,便瞧见贾琏翘着腿笑嘻嘻地坐着,手上依旧把玩着眉笔,大有意犹未尽之意。
“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迎春笑道,未免许青珩疑心她交出账册心有不甘,越发笑得亲昵。
“混说什么呢,快坐吧。”许青珩笑了一笑,心中因有些猜疑,于是这会子心里颇有些酸涩地想:只怕将来,她与人倾诉人生不如意时,别人都要反笑她得了个如意郎君还不知足呢。
许青珩要引着宝玉、迎春二人去明间里坐着,宝玉要看许青珩的梳妆台上水粉胭脂,却不立时跟着去。
迎 春见宝玉赖在这里,唯恐他耽误人家新婚夫妇团聚,便立意要立时带走他,唯恐坐下了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便站在原处对许青珩、贾琏笑道:“老太太说,她想跟新 嫂嫂多说说话,原想请新嫂嫂晚上去她那吃饭,又怕她老年人话多,一时多耽误了些功夫,叫嫂嫂精神不济,明日惹得亲家二老心疼。于是叮嘱哥哥嫂子午饭少用一 些,待过了午后请哥哥、嫂嫂去她那吃些茶点。”
“知道了,告诉老太太一声,不用打发人来请,我们用过午饭,便去跟老太太说话。”贾琏拿着眉笔在宝玉已经按在玳瑁胭脂盒子的手上一打,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就知道你要胡闹。”迎春赶紧走到宝玉身边,扯了他的袖子,便要带了他出去。
“嫂嫂,回头见。”宝玉装作手疼不住地揉手,又将许青珩上下看了一遍,琢磨着回去跟贾母如何描绘许青珩的新妇娇态,便不情不愿地跟着迎春出了门。
许青珩一直送到明间门边才站住,又从明间走回来,见贾琏依旧坐着,便笑道:“小叔子小姑子都十分活泼有趣,日后有得玩呢。”
“远则生怨,近则不逊,偶尔玩一玩尚好,倘或日日与他们玩笑,叫旁人以为你十分爱玩乐却也不好。”贾琏轻轻地将眉笔在梳妆台上放下。
“远则生怨,近则不逊,”许青珩低低地将这话咀嚼了一番,半日笑道,“二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说这一句,是要点出前头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贾琏笑道:“你又多心,莫非你不知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说了这一句,哪里还记得前头一句是什么。这般说,不过怕家中下人因你爱与兄弟姊妹玩笑便不敬重你。”
“好 一个不记得。”许青珩细细品咂了一番贾琏令她与迎春、宝玉等一干人等不远不疏的用意,暗道荣国府人丁虽少,其中纠葛却又错综复杂,贾琏早先在家中行事太过 冷酷无情,日后为官,为声誉计较,少不得手腕需柔和一些,对贾母贾政乃至邢夫人等都免不得要礼让一些。但贾琏心中凡事计较得清楚,又要名声又不肯吃亏,那 只能叫她这外头来的媳妇做个“斤斤计较”的坏人了。
看清楚了贾琏的算盘,许青珩反倒觉得轻快了些许,于是捏着帕子,便冲依旧坐着梳妆台边的贾琏行了个万福,含笑道:“日后还请夫君多多包涵,妾身不才,恰是个又善妒又吝啬又不近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