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好意,可也有办坏事的时候。”贾琏一叹。
薛蟠忙又道:“琏二哥也不用这样说,那房姑娘的运气,能有几个人能有?”
贾 琏哂笑道:“先前的话是我太过武断了。只是不知,宝钗妹妹才选入宫,是要分在哪位娘娘宫中?主宫娘娘又是否喜欢王家?喜欢了王家后,主宫娘娘会不会觉得宝 钗妹妹会喧宾夺主,抢了她这宫中主位的风头?便是不觉得她会抢风头,又会不会盘算着捧杀她?亦或者过河拆桥?”
薛蟠被贾琏几句话说得脑子里乱成一团,讪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琏二哥怎就说了那么些?”
贾琏道:“原当你心疼妹妹,原来也不过如此。你道宫里是个只看相貌品性的世外桃源?那里头牵扯的事多了呢。房姑娘若不是庶出的,她也没今日这番造化。”
“这又是如何说?”薛蟠探头看贾琏,冯紫英说那日黎家墙头倒了他们曾见过那房文慧一面,他却不记得那日见到的各有千秋的女子中哪一个是房文慧。
“卒 子,最忌讳的就是背后有盘丝错节的关系,那房姑娘不得房家看重,又据说只有房老太太对她寄予厚望。实在是一枚最单纯不过的卒子了,拿着她做卒子,一不怕她 做大,二不怕她反目。这就如咱们家里用人一样,宁肯使唤的人呆笨一些,也不乐意要那背后跟许多人有来往的机灵鬼。”贾琏道。
卒子 二字令薛蟠心一灰,薛蟠先前对朝廷中的波动并不关心,这二年因宁国府被牵扯在其中,一时兔死狐悲,行事又比早先更小心翼翼一些,听贾琏说此时春风得意的房 美人是卒子,登时不舍得叫薛宝钗进宫了,连连点头,只说贾琏说得对,“琏二哥,这么着,今年就打发船出海吧。”
贾琏笑道:“是该出海了,不然迟了宝钗妹妹就要进宫了。”
薛 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掐着腰道:“我是听不明白二哥嘴里那卒子不卒子的话,待我回去说给大妹妹听去。”起来走了两步,望见全禄捧着一个长颈白玉瓶过 来,眼瞅着那玉瓶中的杏花娇艳得很,于是便回头对贾琏道:“二哥,你那杏花也叫我折一枝带回去,看二哥这样悠闲,是定然要金榜题名的了。”
“只要不动我的桃树,随你去吧。”贾琏道。
薛 蟠听了,也不向外去折,劈手夺了全禄捧着的玉瓶就向外去,出了警幻斋,捧着玉瓶就领着自己的小厮们向薛家去,有意往宁国府门前走了一走,见摘了宁国府匾额 后,宁国府大门紧闭,门前死气沉沉的,一时又有些物伤其类,骑着马回了家中,径直捧了玉瓶向王熙凤房中去,在门外听见王熙凤与平儿斗嘴,不免遐想了一回娇 妻美妾的美事,正立在门前听着,忽地门前的淡青帘子向外一张,险些将他手中的玉瓶推倒。
“又惦记什么好事呢?”王熙凤立在门前,一双丹凤眼眼尾高高地挑起,笑盈盈地斜睨着薛蟠。
薛蟠装傻地憨厚一笑,“大妹妹跟平姑娘说话呢?”
“才说到有个好人要求了她去,我已经点了头,她惦记着大爷不肯走。”王熙凤玩笑道。
薛蟠信以为真,竟欢喜地想平儿果然慧眼识英雄;又唯恐王熙凤看出他的欢喜,有意要冷着脸装正经,咳嗽一声道:“人各有志,哪有逼着人嫁出去的?”
平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薛蟠,又气恼王熙凤没事拿了她玩笑,走来从薛蟠手上接了杏花,才要拿给王熙凤听,就听王熙凤道:“我没读过书,只是出墙红杏四个字还是懂的,不知大爷这红杏是谁家墙头里钻出来的?”
平儿听这话立时就觉没意思得很,先前还在笑,这会子也收敛了笑容,低声道:“奶奶跟大爷斗嘴,何苦扯上我?我哪有做那红杏的命!”说着,将玉瓶递给个小丫头,便抿着嘴向外避嫌去了。
“哎,你看你,好端端的,又挤兑平姑娘作甚?”薛蟠忙道,见王熙凤因为平儿拿架子也有两分愠怒,忙又赔笑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哪里又得罪奶奶您了?好不容易巴巴地讨了一枝杏花送奶奶,奶奶也能扯出出墙红杏的话来!平姑娘不是红杏,难道我是么?”
王熙凤见他连声喊奶奶,又要将杏花丢出去,这才露出笑脸来,拿着手摸了摸肚子,心知她要如今要戒急用忍以令薛姨妈继续放心叫她掌管薛家的事,就对薛蟠嗔道:“大爷这话说得,莫非我留在身边十几年的一个好人要许给大爷了,我心疼舍不得,还不能在嘴上絮叨两句?”
薛蟠一怔,见王熙凤话里是要将平儿给他了,心里大喜过望,又唯恐被王熙凤看出喜色,忙殷勤地搀扶她到里间床上躺着,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揉肩推背,嘴里说着辛苦王熙凤为王家生儿育女,心里惦记着平儿的花容月貌,喜滋滋地就将贾琏那一番话说了。
王 熙凤才不去管什么卒子不卒子,略听了两句她就明白贾琏不肯叫薛宝钗进宫,既然如今跟着贾琏大有赚头,她哪里乐意得罪了贾琏,于是枕着高高立起的枕头,眼瞅 着小意奉承她的薛蟠,就道:“琏二哥说得对,他们是干大事的想得长远一些,不像是咱们小门小户的,望见人家做了个美人,就嫉妒得了不得的。”
“那还依着早先所说瞒着妈跟宝钗?”薛蟠道。
王 熙凤点了点头,见薛蟠得了便宜这会子十分乖巧,便有意拿着架子指挥他做些小丫头们做的事,当天晚上入夜后,就吩咐人置办了酒菜送入平儿房中,令薛蟠过去吃 酒,待听说薛蟠吃醉了酒,她便扶着丫鬟的肩头向平儿窗外听了一听,低声骂了一句“王八蛋”,又见安儿满脸愤慨地过来,对安儿叮嘱道:“你只管哭,回头见了 奶奶,自有我替你做主。”
安儿听了,只当王熙凤要对付平儿了,立时谨遵她吩咐地抹起眼泪来。
王熙凤瞧了她一眼,便扶着小丫鬟向西跨院薛姨妈房中去。
薛姨妈这会子还没睡下,听说王熙凤过来了,连忙带着人出了门来迎,眉开眼笑地望着王熙凤已经四个月的身子。
“这天已经黑了,不歇下怎又过来了?若有事,只管打发人来说就是。”薛姨妈扶着王熙凤的手,令她小心地跨过门槛进她房中,又扶着她向暖炕上去,待看王熙凤脸色不好,忙问:“可是蟠儿那混账东西欺负你了?”再看那安儿已经是满脸泪光了,登时心一跳。
王熙凤委委屈屈地总不说话。
薛姨妈见原本定做今晚上伺候薛蟠的安儿愤愤不平,忙令一干人等全都退下,待只剩下王熙凤了,这才挨着梨木炕桌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只管说,自有我替你做主呢!”
王 熙凤进门后,又孝顺薛姨妈又体贴薛宝钗,分担家事后也是有大事就来寻薛姨妈商议,襄助薛蟠时也不肯伤了薛蟠的体面。是以,薛姨妈眼中王熙凤是好个再好不过 的儿媳妇了——若说哪一处不好,那便是薛蟠与王熙凤太亲密了一些,自从王熙凤进了门,薛蟠对王熙凤的话无所不从,她的话倒成了耳边风。
薛姨妈这会子见王熙凤委屈了,连连在心里埋怨薛蟠不识好歹。
王 熙凤握着帕子道:“今日早上才跟妈说我身子重了要给大爷添个人,原本说是安儿,谁知晚上了,大爷叫了酒菜进了平儿房里。我听妈的关着门养身子也不知道,安 儿委屈得了不得地来与我说,我才知道竟然有这么一桩糊涂事。白日里已经与安儿说过了,安儿好生梳妆打扮了一日,谁知到了晚上,左右等不来大爷,偏大爷又去 了平儿房里。安儿气不过,哭得泪人一样,只说平儿抢了她的窝,哭天抹泪地跪着求我做主。”
薛姨妈待王熙凤有了身子后,就一直犹豫着如何旁敲侧击给薛蟠添个人,谁知不等她开口王熙凤竟然先提了,此时更万没想到薛蟠竟瞧上了平儿,也不说一声就猴急地占了平儿;平儿也是恬不知耻地就答应了;安儿更是没脸没皮地,为了这么一桩事竟然到正养胎的王熙凤跟前哭闹。
“你是个好孩子,蟠儿、平儿两个太不像话了!”薛姨妈气道,只是虽气,又莫名地安了心,原本还当薛蟠被王熙凤拿捏住,如今瞧着王熙凤也有拿捏不住薛蟠的地方。
王熙凤苦笑道:“是我没用,原以为大爷喜欢的是安儿,谁知又是平儿。大爷定是气我自作主张呢。只是事已至此,还请妈吩咐该如何处置?是不是要两个都给大爷留下?”
薛 姨妈嘴唇动了动,思忖着安儿太过放肆,竟然敢为了这种事到王熙凤跟前哭委屈;平儿也是,看她平日不吭不声的,竟然有胆子勾引薛蟠——只是薛蟠必定是十分喜 欢平儿才敢在成亲后头会子逆了王熙凤的意思办事,若将平儿打发了,薛蟠那鲁直的性子闹起来,家里鸡飞狗跳的还不算,若是气到了王熙凤那就了不得了。
思 忖一番,薛姨妈握着王熙凤的手,忙说:“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那平儿也很不像话,只是事已至此,只能如了蟠儿的愿了。有了你跟平儿两个,他一准不出去胡闹 了。那安儿不知天高地厚不分轻重地闹到你跟前,再留不得她了,只是她是你的人,要如何处置,自然由着你发落;那平儿,”一时为难地顿住,半天道,“我只装 作不知道了。”
薛姨妈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由着平儿没个名分地做了薛蟠的房里人。
王熙凤今次来,就 是为了名正言顺打发安儿顺便叫平儿不能明公正道地做妾,听薛姨妈说了,嘴上埋怨两句薛蟠平儿瞒着她,又立时改了话头提起金陵的铺子来,愁眉苦脸地道:“我 那兄弟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作践起自家的买卖来!枉费妈疼我,叫我跟着大爷管了一些事,如今他又来添乱!”扶着炕桌站起来,立时冲薛姨妈作揖,“妈, 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是家里的事我再管不得了,免得坐实了人家那句‘将薛家东西都搬回了王家的话!’”
薛姨妈赶紧去搀扶她,连连 叫道:“哪个敢造谣说那些话?”追问之下,见王熙凤紧紧地抿着嘴不言语,猜着这话指不定是薛蟠不服王熙凤不把平儿给他,一时气急说下的,忙道:“你别他那 混话,我是信你的,既然叫你管了,还能不信你么?早先你妹妹也为了心疼你说过那样的话,我心里也觉那样妥当,只是后头一想你若撒手了,蟠儿一准又成了早先 那副不务正业、花天酒地、惹是生非的样子,这上头的事,还得是你领着。只要不事事亲力亲为,领着一些事,没累到自己个也没妨碍。”
王熙凤被薛姨妈劝说一通,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絮叨了两句,只说:“不打搅妈歇着了,我这就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待看薛姨妈要搀扶她,也不肯,出了门便令个小丫头扶着,望见薛宝钗披着大红牡丹折枝缎面披风立在门边,对她笑了一笑,便又扶着丫头去了。
薛宝钗带着温润笑意望着王熙凤领着两个小丫头去了,这才叫莺儿打了帘子进去,才进去就听见薛姨妈骂薛蟠贪嘴,不解地笑道:“哥哥又哪里得罪妈了?”
薛姨妈道:“这种事,你小姑娘家哪里问得?”望见薛宝钗不住地揉着手腕,忙招手令她走到跟前,替她揉了揉手腕,心里埋怨嬷嬷太严厉了一些。
“…… 妈跟嫂子说了吗?嫂子身子一天天重了,若不好生歇一歇,有个万一,这就是后悔不及的事了。”薛宝钗截开披风后紧挨着薛姨妈坐着,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 腹,实在是蹊跷得很:王熙凤怀胎四月,竟在前两日才被把出喜脉。也不知她先前为何瞒下了这事;她进了薛家后性子与先前迥然不同就罢了,连带着薛蟠也变得神 神叨叨的,竟像是两口子有事瞒着她们一样。
薛姨妈搂着薛宝钗,摩挲着她的肩头道:“我叮嘱她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了。”
“妈,若是嫂子累着了……”
“如 今这个样?还叫我怎么说?若不叫她管家了,岂不是叫人以为咱们当真是怕她将薛家的东西搬去王家?这还叫她以后怎么在府里服众?”薛姨妈蹙眉道,王熙凤要将 安儿给薛蟠,薛蟠又先斩后奏地占了平儿。这事不定多少人要说他们小两口离了心,王熙凤要失了宠呢。她万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王熙凤落到那步境地,不然她动了 胎气,亦或者薛蟠旧态复萌,那可怎么着?
薛宝钗忙道:“这与服不服众又有什么关系?哥哥与嫂子那样要好,难道有哥哥给嫂子撑腰,家里还有下人给她脸色看不成?”并不是她要掌权,她一个姑娘家哪有那么大野心,只是想将王熙凤手中账册拿来,瞧一瞧他们夫妇这么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事。
“你哥哥那朝秦暮楚的性子,还不定如何为个不三不四的丫鬟不给凤丫头脸呢。”薛姨妈冷笑道。
“这又奇怪了,哥哥娶妻后规规矩矩的,怎又……”
“这不是跟你这姑娘家该说的话。”薛姨妈说着,起身催促薛宝钗去回房歇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