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一呆,只觉贾母没道理得很,才含含糊糊有意不提给元春大办喜事的事,就漫天撒钱地替贾琏庆贺。
贾政这会子也跟王夫人一般想法,有意着急道:“老太太,快多打发了人去追,央亲戚们也去找一找。”
贾母轻描淡写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张扬地找,赵天梁,你跟金彩带着几个人去半路上迎一迎,指不定琏儿正在回来的路上呢。”心里慌张得很,虽贾琏不像是个会出家的人,可去追什么赖头和尚、跛足道士作甚?
屋子里满满当当坐着来贺喜的人,包括黎碧舟、袁靖风等,虽也不免疑心贾琏哪里去了,但看贾母镇定自若,一时也放下心来。
赵天梁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贾母心里担忧,只觉贾琏若走丢了,荣国府彻底就没人了,于是待见另一拨报喜的人来,便有意欢天喜地叫琥珀、鸳鸯去取了她的银子打赏,又再三请黎碧舟几个把兄弟帮着招呼人。
黎碧舟几人会意,都明白贾母这是唯恐有人借着贾琏走失便兴风作浪于是有意这样说稳住人心,于是答应着就去了。
待屋子里的爷们并老妯娌都被请出去吃酒听戏,王夫人这才从房中走出来,不甘心看见贾母这么大方地为贾琏撒钱,有意戳贾母的心地问:“老太太,琏儿该不会出家了吧?”
贾母眼皮子跳了跳,开口道:“老二家的且回去照看宝玉、湘云两个吧,人多,别叫他们一时好奇跑出来被人挤到了。至于琏儿,你放心,他不是个软脚虾,不用人找,自己就能回来。”
“是。” 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缓缓退了出去,见琥珀、珍珠急着传人,就知贾母在想法子找回贾琏呢,去了前面厅上,望见坐在厅上吃宴席的老妯娌满嘴都是称赞贾琏有 慧根、有灵性的话,心里越发不忿,抿着嘴勉强端出笑容,出了贾母院,从正门出来向往北边的巷子去,透过墙上橄榄眼子菱花洞去听荣禧堂里动静,待听人喊李大 哥、李二哥,就知李纨的两个兄长过来,又听见人说北静王送了礼来恭贺,不禁紧紧攥着拳头,回忆一番,昔日贾珠中秀才也是这么热热闹闹庆贺的,甚至比这会子 更热闹,那会子王子腾、史鼐、史鼎都亲自过来了,如今贾珠那么个样,贾琏却……幸好他走丢了。
因此处有当差的婆子媳妇来往,王夫 人不便久留,便带着金钏、玉钏两个向后走,出了巷子进了南北夹道绕过一道粉油大影壁,便进了这里头的半间小院子,进去后望见这会子宝玉正跟着湘云一同跟着 葛魁之妻楼氏读书,在窗外站了一站,见宝玉正跟湘云挤眉弄眼的,心下不忿,只觉楼氏太过和气,且一个女子能有多少才学?再看湘云这会子穿着的是宝玉的小袍 子,又觉史湘云没规矩得很,横竖心里不自在,不觉将怨气都堆在史湘云头上,并不进去,一转身见李纨穿着一身橘黄衣裳站在面前,低声骂了一句“吓死了!”, 并不理睬李纨,兀自沉吟着就向前,坐了自己的翠幄青车回了东边花园子里,才回自己院子,就听彩霞说贾政在赵姨娘处考校探春学问,于是叫彩霞请了贾政过来说 话,自己换了衣裳,捧着茶盏在明间里坐着,见贾政进来,忙起身去迎。
“你不过去帮衬,怎回来了?”贾政不提自己为何回家来,单问王夫人,自己坐下了,便也叫王夫人在他对面坐下,“老太太可答应了出银子替元春办喜事?”
王夫人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只说:“我原就说了,这事该老爷去提,老太太才肯答应。”
贾政默不吭声,不肯豁出脸面跟贾母要银子,须臾道:“家里剩下的那些,也够办得了。”
王夫人听他这话,心叹到底就她一个人为家计操心呢,“这事还在其次,事到临头,老太太总会帮扶一二。只是,如今我有一个大心思。”
“什么心思你直说吧,老夫老妻的,何必再绕圈子?”贾政心里也跟王夫人一样想法。
王夫人哽咽道:“我方才依着老太太的话去瞧了瞧宝玉,望见宝玉竟是跟湘云一同跟个女先生读书,宝玉是老实的,可那湘云一时半刻也闲不住,总撩拨得宝玉不能安心听讲,这如何使得?”
“你是要将宝玉送到梨香院?”贾政一怔。
王 夫人道:“那哪里使得?梨香院里都是些摔打惯了的,宝玉进去了怎能舒坦?况且我觉得那里的展先生学问也不怎样。况且离了老太太眼皮子底下,那梨香院上下又 是对琏哥儿惟命是从的,万一教坏了宝玉呢?今时不同往日,琏哥儿走丢了,还是跟着和尚道士走丢的,若是他寻不回来……”
言下之意,便是贾琏若不回来了,贾珠体弱,这家就是宝玉的了,须得抓紧宝玉的功课了。
贾政会意,点了点头,“那依你之言,该如何?若是在那边另请西宾,银子费不了几个,要紧的是得借了大房一所院子。只这,琏哥儿就不会答应了。”
“妾 身的意思,是咱们也请个西宾,叫宝玉日日过东边读书,晚上再回老太太那边。如此一来,宝玉能安生读书,老太太也不至于见不到他便分外思念。”王夫人不肯叫 宝玉离开贾母跟前失了“宠”,因此想出这折中的法子;又暗恨贾琏下落不明,若知道他已经出家了,大可以叫宝玉住在警幻斋里叫那姓葛的教导他。
贾政听了连连点头,又听王夫人说:“该趁着琏儿中秀才的东风赶紧跟老太太说去,老太太听了,想着宝玉的前程,一准答应。不然过了这会子,老太太心疼宝玉,未必肯答应。”
贾 政又点了点头,只是这会子宗里的女人都在贾母处恭贺,不便过去,于是又起身去赵姨娘处说话,待傍晚黄昏时分,来恭贺的人个个酒足饭饱地去了,这才并不坐 轿,步行出了门,从荣国府西边角门进去,一路缓缓地进了荣庆堂,在贾母门外听见屋子里贾母跟一众孙子女其乐融融地说话,待丫鬟传话后进去,望见自己一来, 众人便拘谨了,咳嗽一声,只说:“有话跟老太太说,迎丫头领着宝玉、湘云出去吧。”待人都去了,坐在贾母手下,将在东边另外聘请先生叫宝玉去读书的话说 了。
贾母坐在榻上捻着蜜蜡佛珠不言语,许久决心敲打敲打一直算计他的二房夫妻,就说:“也不必日日叫宝玉奔波了,今儿个就将宝玉接回去吧,宝玉也大了,我这碧纱橱里也住不下他了。”
贾政一愣,忙说:“老太太,宝玉他离不开老太太,这……”
“不必说了,待回去吧。”贾母闭目养神,下定决心不纵着贾政、王夫人。
贾 政傻住,原本还以为贾母不肯叫宝玉过去读书,谁知贾母也宝玉也不留了,心里有些泛酸地回了东边,先叫王夫人去贾母房中接人,自己径自去了前院书房,第二日 便开始极其用心地替宝玉挑选先生,奈何极好的先生不肯来他家,次一等的他又看不上,一连挑了七八日,总是不如意,忽地就有一布衣登门毛遂自荐。
贾政先不肯见,随后听说这贾雨村乃是进士出身,原已升至一方知府,去岁因被奸险小人造谣诽谤丢了官。
贾 政听了这些不免心有戚戚焉,暗道自己不就是被人陷害才落到如今这地步的么?贾雨村既然能官至知府,必然有些才干,于是便叫人请他入外书房一见,待望见那人 剑眉星目、直鼻权腮且谈吐从容,虽衣衫简陋一些,却举止洒脱,因又问了几句,得知贾雨村丢官后便将家小送至原籍担风袖月地游览天下名胜,越发觉得此人气度 非凡,不是寻常期期艾艾的小人可比。
贾政笑道:“真真是有缘,你偏也姓了一个贾字。”
贾雨村谦逊道:“若非尊府与东府分宗,晚辈也勉强算是个宗侄。”
外 省的贾姓人犯事,林如海去状告荣国府。如今朝廷上发下明旨点明了荣国府与宁国府分宗,宗里只有四大家子人口,其他外省贾姓人也跟荣国府无关。如此就令外省 贾家人再不能冒着荣国府的名头行事。贾雨村说这话时候颇有些遗憾,虽他如今没什么事用到荣国府名头,但若没林如海那一状子,兴许日后他这贾姓人,也能借着 荣国府宗侄的名头办些事呢。
贾政因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府上要请西宾的?”
贾雨村不肯说是旧日相识的王夫人陪房周瑞女婿冷子兴的指引,只轻笑道:“府上二爷浪子回头便中了秀才,在京都中乃是一大美谈。晚辈恰与人提起琏二爷时听说尊府要聘请西席,便斗胆毛遂自荐。”
贾政只是点头,因又问起贾雨村昔日殿前答对时的情景,便立时催着人将宝玉领来相见。
贾雨村暗暗观察,果然见这贾政如冷子兴所说迂腐得很,一个“进士”的名堂便足以叫贾政将他奉为座上宾,待见下人领着个玉雪聪明的小儿,见那小儿不像冷子兴所说佩戴通灵宝玉,反而纳罕非常。
“宝玉,快给你先生见礼。”贾政道。
贾宝玉心中纳罕怎忽然来了个先生,待要上前行礼,贾雨村忙偏身避开,含笑道:“世兄果然一表人才,不知世兄念到什么书了?”
贾政笑道:“他先跟着个女先生读书,只怕要重头学起呢。”因望子成龙,且如今又没有什么虚架子可摆,就道:“先生且歇两日就开始授课吧,授课的地方,便在我这书房边上屋子里。”
贾雨村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口上说:“晚辈还有些行礼寄放在一处客店中,须得今日去取。”
“先生何必劳动,打发个人去取就是。”贾政客气道。
贾雨村笑道:“劳烦那店家照料多时,今日原想请他们夫妇吃酒以表谢意。”
贾政听了,心说此人却很是知恩图报,于是打发小厮去王夫人那取了十两银子,先送给贾雨村去请客。
贾雨村略谢了一句,依旧从从容容地出了贾政家的黑油大门,出了几百文租了一顶轿子去了古董商人冷子兴家,才下轿子,就被冷子兴迎上问:“如何?”
贾雨村点了点头,对冷子兴拱手道:“多谢老兄指点,不然弟哪里寻得到这样的好差事。”
冷子兴客气一声,又问:“可曾听说琏二爷的消息?他果然走丢了?”
贾雨村捋着胡子微微点头。
冷子兴又问:“可曾见到了赦老爷、珠大爷?”
贾雨村摇了摇头。
冷子兴一边领着贾雨村进客房说话,一边道:“可见二老爷这是倒了再难扶起来了,他们那样的人家最重虚礼,总要请你将家中老爷都见一见才好。”又问:“二老爷给你了多少银子?”
贾 雨村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将十两银子丢在桌子上,说道:“昔日听老兄说贾家如何,我只道是个极富贵的,不想……”再三摇头,与冷子兴在这陋室中相对坐下, 看冷子兴似乎对眼下的贾家另有看法,立时便打发小厮拿了十两银子置办酒菜与冷子兴“煮酒论英雄”说起贾家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