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坐在廊下,面对着李家在夕阳下仿佛清淡水墨画般的景致,仔细看了那字据,对跨坐在栏杆上的冯紫英道:“莫非你给他设下了仙人跳?谁家的‘美人’,能叫他忍气吞声写下这字据来?”
冯紫英笑道:“琏二哥还真是料事如神,是位王爷家的爱宠,才在京都露面,知道的人少。那蓉大爷不明就里,见了人就想亲近亲近。”
贾琏蹙眉,想起贾宝玉昔日为了蒋玉菡挨了贾政一通毒打,忍不住劝说冯紫英道:“你与那些人来往,是你不拘小节,不因着他们出身小看他们。只是这样的玩笑以后万万不能再开了,免得惹祸上身。”虽是娈童、优伶,但若是遇上个醋性大的,这事就闹大了。
冯紫英拿着脚蹬在栏杆上,对贾琏的话不以为然地道:“琏二哥怎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既然是我肯请来帮忙的,必然是交心的,怎会是那等背地里调三调四的?”
“你待人以诚是好,却也要留心防不胜防这四个字。不然,只凭着侠义之心,哪里能够平安一世?”
冯紫英拿着手弹了弹粉底靴子,心道琏二哥是在自家里吃尽了苦头,才说出这些话来,他虽有些不能苟同,但附和他两句又何妨?于是连连点头,只说贾琏教训得是。
贾琏看他不是真心应了的,唯恐说多了惹恼了他,又连声道谢,不肯收了那欠条。
待天色暗了下来,冯紫英依旧回家去。
贾 琏也不好再与李纨一同守着贾珠,又去了边上暖阁里看书去,见有几处不解,又捧了书本去请教李守中。到了李守中书房内,一面将疑难之处说出,一面暗暗打量这 书房,见这书房朴素得很,竟是只有经书子集、桌椅案几、笔墨纸砚,其他的怡情之物,哪怕是琴瑟也一概没有,心道这李守中也太刻板了一些。
李守中自然乐得教导贾琏,只是他习惯了引经据典地之乎者也高谈阔论,说了半日,叫原本一知半解的贾琏越发地一窍不通了,再刨根问底,那李守中纵使有满腹诗书,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解。
“你也莫气馁,我多少年没给人启蒙过,一时疏忽了。”李守中脸上发烫,虽实际上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心里因枉做了多年祭酒,此时连个《论语》也说不通甚感尴尬。
贾琏垂手立在李守中面前道:“是小子我愚钝。大人你看,我连在书中断句,都要加上这些标点呢。”于是拿了自己的书本给李守中看。
李 守中对着蜡烛眯着眼睛,果然望见书中有些蝌蚪、满月,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难怪他跟贾琏说不通呢,原来是对牛弹琴,“你这还算是聪明的,我教书多年,还曾 见过一个十分聪慧的学生。背书时,先大吸一口气,然后一口气地将一面书背出来。”因这是早年的趣事,说着就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贾琏也随着笑了一笑,猜到此人八成就是李守中本人了,忙又上前道:“虽说学生这也是雕虫小技,还是跟黎大哥、袁二哥他们一起捯饬出来的。但若有了这个,似我这般启蒙的人读着这书,岂不便宜?”若有李守中代为推广,那就是事半功倍了。
李守中登时变了脸色,正色道:“从春秋开始,这圣人之言就是这样记载下来的。你道你比圣人还英明?原本你在圣人之言中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该狠狠训斥你一通,因见你也是为了便于读书,才忍下。如今你竟狂妄地要叫其他子弟也跟着你学了这偷懒耍滑的伎俩?”
李守中的话虽是强词夺理,但也是如今士大夫们的正统思想。
贾 琏堆笑道:“并不敢往这孔孟之言上加东西,我这有一本《太平广记》,请大人瞧一瞧。以我的心思,是在这些本就是玩笑的书里加上一些,这些原本就不必费脑子 花心思研读的,大可以加上去了,叫人闲暇时匆匆地扫一眼,略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也就罢了。如此,也能下功夫看些正经的书。”因见李守中不言语,便将一本《太 平广记》放下,恭敬地拿了自己的《论语》退了出去。
“哼!”李守中先拿了那《太平广记》翻了一翻,见里头果然有些符号,且还附着 一张符号释义表,轻蔑地丢在书案上,背着手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对着少了一角的明月后悔惋惜,只觉自己老糊涂了,不该结下这门亲,就算是一字不识的人 家,对外头不也号称是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吗?自己怎因见一个贾珠好,就结下了贾家这满门只知道花天酒地胡闹、不懂得读书上进的人家!
懊 悔了半日,见小童来请他安置,一时又听说贾珠因贾政来了一遭病情又有了反复,此时挂心贾珠的病情,也睡不着,重新回了书房,原本对那杂书是鄙夷不屑的,偏 这会子因贾珠的事心不在焉,也看不进“正经书”,随手摸了那《太平广记》在手上握着,先时不觉,待醒悟过来,已经将这满篇幻术的书翻到了一大半,心道果然 这样读书省力得很。
李守中虽觉察到了,但又觉若是自己将“省力、便宜”等话说出口,必然纵了贾琏,叫他不知道正经地上进,只在这 些投机取巧的小事上用心,于是第二日,去了东厢房外,当着李诚、李谨、李纨的面,将《太平广记》丢到贾琏怀中,冷笑道:“只为弄清楚你那些符号是什么意 思,就耗费了好半天,哪里省力了?”
“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守中冷笑一声,入内见贾珠病情稳定了一些,能略吃些稀饭了,便又带着儿子去了。
贾琏拍着书本,目送李守中远去,进屋子里与贾珠闲话时,将自己有意要借着李守中的名推广标点一事说了出来。
贾珠气息微弱地道:“你不如那本标错标点的书摊开在岳父面前,岳父治学严谨、待己更是严苛。他见了,定然忍不住替你更正。”
贾琏心知贾珠曾在李守中手下读书多年,回头就将杜牧的《清明》一首,断了两种句子,请李诚送给李守中。
李 守中得了那《清明》小调、小词两篇,也觉有趣,他也非浪得虚名,不过略一沉吟,略去掉几个字,便也断出一篇纤巧的小曲来,自得其乐了一回,听说贾琏又来请 教,忙将所写的小曲藏掖在《大学》中,正襟危坐地问贾琏:“若是有正经的话要问还可,若是你又来胡搅蛮缠,恕我不奉陪了。”
贾琏 忙道:“是有几个正经的话要问。”于是先将几个疑难之处问了,随后又拿了一本《尉缭子》来,为难地道:“小子才疏学浅,正如大人先前说的,恨不得一口气将 一页书念完了才好,可这么囫囵吞枣,又不解其中深意。若不这么着,一本书就要耗费上很多功夫才能读完,这是小子闲来无事胡乱加上的标点,请大人闲了替我改 一改。”有意将书本敞开放着退出去。
李守中昨儿个读了《太平广记》后,已然将各色标点的用法烂熟于心,今次一眼瞥过去,就看见几 处错误,只是不肯遂了贾琏的意思,有意在贾琏出去时将那本书合上不屑地弃在一旁,随后依旧如常地吃了晚饭,到晚间洗漱后与老妻一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 惦记着那几处错漏的地方。
李太太原本就因女儿命苦夜不成寐,此时被李守中一搅合,越发地睡不成了,就开口道:“老爷既然心疼女婿,何不在白日里与女婿多说两句,也宽了女婿的心,也叫女儿不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不是这么件事。”李守中一句话里叹了三次。
“那又是什么事?莫非是国子监里出了事?”
“也 不是。”李守中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飘着几处贾琏弄错的标点,虽明知明日要去国子监里,依旧不能安心睡觉,折腾了大半夜,忽地一掀被子,披着衣裳就向书房去, 不等小厮掌灯,先研墨提笔,就着火折子的一点亮光将错处改了过来,待长出一口气后,又见随后几页里也有错漏,待要不管,可心里牵牵挂挂的,总悬着这事,一 连批改到五更天,终于在临去国子监前,打着哈欠将《尉缭子》丢给小厮,“拿去给琏哥儿,叫他好生卖力读书吧,连这等闲书都能断错句子。”
虽疲惫,到底心里没事了,于是脚步虚浮地进了轿子向国子监去。
小厮忙捧着书交给贾琏。
贾琏坐在廊下学着冯紫英的样跨坐在栏杆上,蹬着柱子翻了一翻书,立时就将李守中替他们订正《尉缭子》一事写信告诉四个结拜兄弟,过了午时这四人便兴高采烈地过来了,等到傍晚听说李守中回来了,兄弟五人并过来探望的冯紫英便齐齐将才出轿子的李守中围住。
李守中乍然望见一群青年人围住自己,心里纳罕得很。
“不愧是李大人,胸襟广阔,海纳百川。”
“正是,到底是李大人明白事理,知道推陈出新是大势所趋。”
“李大人放心,我们已经合力买下了一间书局,过两日就能将李大人订正过的《尉缭子》印出来。”
……
李守中晕晕乎乎,却也听出了不对劲,唯恐自己搅合到那些“投机取巧”的小事里惹人笑话——才学高的,哪个看得起那标点?没有才学的,用得上标点的,哪个有资格开口说话?于是忙道:“不可、不可……”
“一定要将李大人的名字印在书上。”冯紫英因为贾珠打抱不平,有意扯着嗓子说。
“不可,不可!若是这么着,就叫人笑话死了!”李守中涨红了脸,再三摆手。
许玉玚笑道:“迟了,已经叫人印去了。”
“快拦着!”李守中急得要哭出来,那等“花哨”的伎俩,哪里像是国子监祭酒该做的事!
“老大人这是怎么了?老大人不是挺喜欢的吗?”贾琏搀扶着李守中向他书房去。
李守中气得甩开贾琏的手。
黎碧舟、袁靖风二人最是明白李守中的心思,齐齐道:“李大人放心,许老尚书的诗集子里,也有标点呢。”
“……果真?”李守中果然一听说许之安也搅合到这事里,因想许之安素来对后生亲切,在许之安看来可称赞的,就必定有些好处,只是少不得训斥几人道:“正经地读书才好,没事折腾那无关紧要的东西去!”
李守中训话的时候众人只管先答应着,随后又怂恿他写一篇详述标点如何适用于学艺不精之人并启蒙蒙童的序跋。
李守中先不肯,奈何一群青年死皮赖脸地一再恳请,只得匆匆地写下一二百夹杂着标点的序跋,交给许玉珩与那本《尉缭子》一同印出来。
许玉珩得了这序跋,连连对李守中道谢,呼啦啦地带着黎碧舟、袁靖风、许玉玚就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