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如今在人家衙门里,又不是在人家府上。衙门里的爷们都有正事在身,谁有空与你我嗑牙斗嘴?”贾琏轻轻地拿着茶碗碗盖刮去茶水上的浮沫,这两江总 督府越是怠慢他,越是对贾家不喜,他越是要贴上来,听见这前厅后窗外有脚步声,心知霍成一个门子没那胆量戏弄他,必定是有人在后窗偷偷看他呢。
直坐到掌灯时分,那膀大腰圆的门子才一脸惭愧地进来,“对不住得很,公事缠身,竟将贾二爷忘在这边。时辰不早了,黎大人还未回来,公门里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贾二爷若不嫌弃,不如随着我们兄弟一起吃一吃?”
“霍大哥相请,我等怎敢嫌弃?说来惭愧,贾某读书不成器,又无一技之长,原当今生也吃不上公门的那碗饭,不想今日竟如愿了。”贾琏道。
霍成笑道:“贾二爷就会玩笑,贾二爷若想做官,什么官做不得?”
贾琏惭愧道:“到底比不得霍大哥是靠自己真才实干。”
全福四个看贾琏对个门子那样客气,心下不忿。
待被霍成领着去了饭堂,见果然是些粗茶淡饭,全福四个立时愤愤不平起来,想他们随着贾琏出门,何曾被人这样轻慢过?虽不平,但看贾琏处变不惊,只能继续忍耐下来。
“贾二爷快坐下。”一群五大三粗的门子吆喝着,便将贾琏按在凳子上。
贾琏望着眼前的一碗黄米饭、几盘子咸鱼、腌肉、酸齑,笑道:“想来昔年祖上陪着太祖杀敌,吃的还不如眼前这些。”请了其他人入座,便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被人有意忘在前厅饿了许久,此时贾琏只将黄米饭当粗粮吃,却也吃得香甜。
霍成几个瞧着全福四个小厮挑挑拣拣,宁肯饿着也不吃这些,贾琏却是细嚼慢咽,不疾不徐地吃饭,当下对传说中的纨绔子弟刮目相看,随后反倒因贾琏一身贵 气,有些妄自菲薄,不敢再与旁人挤眉弄眼戏弄他,及至跟全福几个说话,听全福无意中说出贾赦因荣国府荣禧堂落在二房手中气得命悬一线,不由地又怜悯贾琏小 小年纪便替老父出门办事,心里为捉弄他惭愧起来。
贾琏吃了大半碗黄米饭,才见一人穿着大红衫子做戏地匆匆赶来道:“贾二弟怎在这吃上了,后宅早备下酒席,寻了半日没寻到人呢。”
贾琏咽下口中米饭,赶紧起身,见来人正是那日的青衫大哥,赶紧拱手道:“在下贾家琏二,见过青衫大哥。”
“鄙人黎家碧舟。”黎碧舟原觉得贾琏有些眼熟,待他喊出青衫大哥,才想起在大街上,曾被人这样古怪地呼唤过,拱手请贾琏随着他去后宅,“家父才回府,正等着琏二弟呢。”
说来,黎碧舟对贾家等公侯之家的纨绔子弟素来是敬而远之,今日两江总督出门,他在后宅接到门子送来的名帖、拜帖,望见拜帖上那只算工整的字迹,与妻子、 妹妹、表弟很是嘲讽了贾家一番,随后一时兴起,与妻子、妹妹、表弟赌贾琏何时甩袖离去,才指使霍成先将贾琏带进前厅里慢待他,再将他叫入饭堂吃下人们吃的 粗糙黄米饭。
不想,瞧着贾琏始终安之若素,一直躲在后头的黎碧舟心下反倒过意不去,于是特出来请他去后宅见两江总督。
贾琏笑道:“原本不该叫黎大人再等,可如今还剩下半碗米饭,且祖父尸骨未寒,小弟也不敢去吃酒席。还请黎大哥替我跟黎大人赔个不是,待我吃完了这碗饭,再亲自去赔不是。”
黎碧舟心道贾琏若是做戏,也未免做得太过了,心下狐疑,便向门外去,见果然贾琏又津津有味地吃着就连他都不能咽下的黄米饭,疑心自己心存偏见,因一个公侯子弟不成器,就将……不,看贾琏那宛若孩童启蒙的字迹,自己也不算冤枉他。
贾琏将米饭吃完,又与其他门子告辞,看霍成依旧陪伴,笑道:“说来惭愧,贾某还不曾穿过衙门进入后宅过,不知这府邸是个什么布局,倘若一时不知,冲撞了府上女眷,贾某就罪该万死了。”
霍成笑道:“贾二爷且放宽心,这后宅跟寻常人家的宅子一样,也有个七八进,况且府上的太太、奶奶、姑娘虽比不得尊府上奴仆成群,个个身边也有几十个婆子、媳妇、丫鬟,哪里能被贾二爷冲撞到。”
贾琏连连点头。
“琏二兄弟,这边请。”黎碧舟立在一月洞门前,拱手请贾琏进去。
贾琏觑见黎碧舟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换了件素色衣裳,就知黎碧舟对他虽不是刮目相看,但也是真正地以礼相待了,赶紧迎上去,携着黎碧舟的手向院子内正堂去。
进入那堂中,望见一年过半百的男子坐在堂中品茶,看这男子形容,却不像是曾口放厥词的桀骜之人,贾琏心道这位两江总督定是吃一堑长一智,才会有如今这儒雅温润的气度,开口道:“贾家琏二见过两江总督大人。”
“碧舟把人搀起来。”两江总督黎芮语气既不亲昵,也不疏远,好似早忘了昔日跟贾代善的过节,说道:“贾家与我黎家素无来往,且尊府又有白事在身,不知贾二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贾琏连忙起身,拱手道:“回黎大人,家人久居京都,虽祖籍金陵,却也有十几年不曾来金陵一遭。谁知今次送府上老太爷回金陵,却见留在金陵的那些个恶仆吃了雄心豹子胆,仗着贾家人远在京城不知,竟然……”
“这是你家家事,跟我们两江总督衙门,并无干系。”黎芮径直打断贾琏的话。
贾琏惭愧道:“晚辈心知此事与两江总督并无干系,因此才特地来府上求见。”
“哦,这是为何?”黎芮随口问了一句。
外间忽地传来一声“说的可是你叫人捆了自家下人、封了自家铺子的事?”
贾琏回头,见是一位穿着松花色衫子的公子哥,只见此人满身贵气,比之高大挺拔的黎碧舟,身量矮小了不少,眉目俊秀精致之余又颇有两分侠气。贾琏仔细回想赵天梁的话,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
果然黎碧舟道:“这是表弟,许玉珩。”
“原来是许兄弟,久仰多时。”
“哦,我有个什么名声,叫你久仰?”许玉珩显然没黎碧舟好说话,一句话里就带出嘲讽、轻蔑的意思。
越是嘲讽、轻蔑小爷,小爷越是喜欢。贾琏恭敬且又有些茫然地道:“听人说,见了生人要说声闻名不如见面、久仰多时的话以显恭敬,是以……”
“罢了,玉珩,不可为难人家。”黎碧舟看贾琏年纪尚小,似乎只有十四上下,当下阻止许玉珩为难他。
贾琏又拱手对黎芮道:“下人奴大欺主,伙同外人偷窃府上钱财。家父又病重,卧床不起,只能命晚辈出来奔走。晚辈见那凤台县上的县令屡屡叫人来家中索要钱 财,又看他拖着家中的官司迟迟不办理,连带着叫家父病中还要为此事操心,便想请金陵地面上的老爷们敦促梅县令快些将官司了结了,清算出恶仆到底吞占了贾家 多少钱财。”
“那为何不去寻何知府?”黎芮问。
“正是,你们贾家的亲戚在金陵多的是,何必巴巴地求到两江总督府上来?”许玉珩微微挑了眉毛。
“虽老家在这,但家父病重,家中的堂兄们又先一步回京,晚辈实在不知除了薛家,在金陵,我们贾家还有什么亲戚。听家父说两江总督最大,就过来了。”贾琏道。
许玉珩轻笑一声,说道“不信……”
“玉珩。”黎碧舟有两分信了贾琏的话,看他一个娇生惯养、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来两江总督府里忍气吞声,不免对他有些同情。
只是,黎芮笑道:“贾世侄不知我这两江总督,只管军务、粮饷、操江等事,并无插手县令办案的权责。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请贾世侄回去吧。”
“可家父有命……”
黎碧舟心叹果不其然,这位小哥必是被他父亲逼来的。
“贾世侄,请回。”黎芮又道。
被扫地出门了,贾琏心叹,眼看着黎芮起身向西侧间里去,无奈地叹息一声,见许玉珩背着手过来打量他,尴尬地一笑,“家父病重,我不能离家太久,我且回去了。”转过身去,手指微微一动,就将一件剔透晶莹之物从腰上滑下。
清脆地一声响后,那物件滚落在地上。
☆、11攀上交情